站在無人的風口(4)
那一天講述的依然是玫瑰之戰。現在回憶起來,白玫瑰家族與紅玫瑰家族血淋淋的戰績累累難數,但這些赫赫戰績的細枝末節經過數百年時光的沉澱,業已成為一堆不成形的點點滴滴,兩敗俱傷的結局以及王朝的覆滅都微不足提,它只給亘古如斯的歲月投下一瞥蜉蝣般的影子。留在我自己的記憶和歷史的記憶中的只剩下爭戰之後的一片嗚咽的廢墟,悲涼的荒地。這一課在我早年貧瘠的思想中注入了一滴醇醪,若干年之後我才感到它的發酵與膨脹。傍晚我散了學回到庵堂的庭院。高台階上邊的老女人從門縫探出她的光頭,用蒼白的手指招呼我。我停住腳猶豫著,然後鼓足勇氣向她走過去。老女人的房間燈光黯淡,閃爍著躊躇不安的光暈。破損的窗子上沒有窗帘,無能為力地裸露著。我對於封閉感的強烈的需要,使我首先發現了這一點。這時候,裸窗於我非常適宜,我下意識地感到在這個神秘詭異的房間里,敞亮著的窗子會使我多一份安全。實際上,即使房門窗子四敞大開也無濟於事。庭院里除了茂盛的老樹們哀聲嘆息,什麼人也沒有。月光從那扇光禿禿的窗子外斜射進來,灑在老女人蒼白而泡腫的面龐上。我背倚著門窗,冷漠而驚惶地凝視著她的臉孔。她的臉孔陰鬱、孤寂,蒙著一層甩不掉的噩夢。她的眼睛被無數皺紋擁擠得有些變形,閃爍著一種模稜兩可的光芒。如果我忽略過這種變形,便可以看到這雙眼睛在年輕的時候格外柔媚燦爛,她的臉頰也漾出白皙迷人的光華。而此刻她的神情正在向我發散一種疲憊而衰弱的歉疚之色,我在一瞬間便抓住了這神色的背後她的孤獨無援和渴望被分擔。她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無論年齡、內心,還是外觀。她春華已盡,衰老不堪,內心滄桑,而那時的我正清純絢爛,充滿夢幻。可是,她的神情頃刻間便改變了我原有的冷漠與驚惶,我那短暫的一瞥便使我完成了對於這個滄桑歷盡的老女人的全部精神歷程的窺探,使我驀然對她泛起一股長久的憐憫之情。應該說,她的那些擁擠疊摞的舊式傢具是上好的,但它們毫不規則地胡亂擺放,以及覆蓋在它們身上的積年的塵土漬跡和蜘蛛網,使人看上去她的房間零亂擁擠,破敗不堪。房間里瀰漫一股糟朽之氣,彷彿是舊物商店裡浮蕩的那股霉腐味。那一張碩大的棗紅色雕花硬木床奪去了房子很大的空間,這種床帶有典型的中國舊時代遺風,床板很高很大,床頭床尾挺括地矗立起花紋複雜的欄木,床板的上空有個篷子,有點像七十年代中國北方大地震時期人們自造的抗震床。那種氣派、奢華散發一股帝王之氣,但絕不舒適實用。她的床上堆放著許多衣物。她的手在那堆零亂物上準確而熟練地摸到了什麼,然後便把它們像陳舊的往事那樣緩緩展開。我注意到那是兩件我祖父年輕時代穿的那種錦緞大褂,一件是玫瑰白色,另一件是玫瑰紅色。她枯瘦的手指將它們展開時的那種吃力和小心,彷彿是搬弄橫陳的兩具屍體,彷彿那屍體剛剛失去生命,它們身上的神經還沒有完全死亡消散,如果用力觸碰它們,它們仍然會本能地顫動。擺弄一番之後,兩件長衣便冷冰冰地躺在床上了。老女人說:「男人。」我想起了在庭院里那棵老桐樹下她丟給我的那兩把高背扶手椅圖案。我說:「他們在哪兒?」老女人看了看那兩件紅白長衣,說:「兩個。」我說:「他們兩個都是你的男人?」老女人點點頭,然後又遲緩地搖搖頭,不再出聲。許多年之後,我回想起老女人的時候,才發現她對我說過的話總共就這四個字。當時,她不再出聲。我便低頭觀望那兩件並排而卧的長衣。我發現那兩件長衣高高的領口正在緩慢扭動。一會兒工夫,兩個沒有頭顱的空蕩的頸部就扭轉成互相對峙的角度,似乎仇視地在邀請對方決鬥。老女人抱起一件紅色長衣,把它挎在臂彎處。然後,她開始脫自己的衣服。然後,我便看到了我極不願去看然而還是抑制不住看到了的她那萎縮褶皺、孱弱無力、衰老朽盡的老女人的裸身。那乾癟的空空垂掛著的**,那被昏黃的燈光塗染得像老黃瓜皮一樣的胸壁,那鬆軟而凹陷的腹部,我看到她那完全走了形的女人的身子感到一陣寒冷和噁心。無論如何,我沒辦法把這樣的身體稱之為女人,然而她確確實實是女人。我無法說清這兩者之間歲月所熬干榨走的是一個女人的什麼,但我知道那不僅僅是一個女人的備受摧殘的血肉之身。當時我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我決不活到歲月把我榨取得像她那個樣子,決不活到連我自己都不願觀望和觸摸自己身體的那一天。當我的頭腦像生鏽的機器來來回回在這一點上轉不動的時候,老女人已經穿上了那件玫瑰紅色長衣,寬大頎長的紅衣立刻將她的身體和心靈完全吞沒。她無比鍾愛地撫摸著那光滑高貴的顏色,恣意而貪婪地露出她的欣喜之情。然後便脫下來,穿上另一件白玫瑰色長衣,那錦緞亮亮的白光反射到牆壁上晃得房間里四壁生輝。不知是否光芒的緣故,她的一顆乾澀的老淚溢出眼眶,彷彿一顆熟過頭的乾癟的荔枝在秋風裡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