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無人的風口(5)

站在無人的風口(5)

老女人表演完這一切之後,開始穿上自己的衣服。她的動作極緩極慢,彷彿要撐滿整整一個漫漫長夜的寂寞。我很渴望她能說些什麼,但是她除了一連串的動作,無一句話再說。牆壁上那隻大半個世紀之前的掛鐘,帶著衰弱喑啞的氣息敲響了,它響了整整十聲。這綿延的鐘聲已經精疲力竭,彷彿拖著長音從數十年前一直搖蕩到今天。當它那沉悶的最後一響敲過之後,奇異而令人震驚的事情便爆發出來。那兩件靜無聲息地癱軟在床上的紅白長衣,猛然間像兩條鮮艷的火苗疾速躥起,它們撐住自己的身軀,猶如兩個飽滿慓悍的鬥士向對方出擊。最初,它們還保持著距離周旋,俟機伸出猛烈的一擊,房間里不時響起「嗖嗖」的出擊聲。一會兒工夫,那兩團光焰便扭抱在一起,紅白更疊,紛紛揚揚,令人目不暇接,廝殺聲也變得沉悶而鏗鏘。這忽然而起的一切使我驚恐無比,魂飛魄散。在我打算轉身逃離老女人這個溢滿魔法的房間時,我一眼之間看到她期期艾艾憂憂戚戚坐在一旁觀望、等待的木然的身軀。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她的房間,也是最後一次。這最後的一眼,使我讀懂了她一生的空蕩歲月。我看到一株鮮嫩艷麗的花朵在永久的沙漠里終於被乾旱與酷熱變得枯萎。…………我在那個與世隔絕、荒寞孤寂的廢棄的尼姑庵生活了四年半。在這短暫而漫長的時光里,我有幾次都懷著憐憫的心情想走進老女人的房間,我那與生俱來的對於自己的同類的苦難所懷有的同情與溫情已在蠢蠢欲動,但終於每一次我都被她那永遠捉摸不透的怪癖所引發的一種潛伏的危險感阻止住,放棄了對她的一點點撫慰。為此,我至今對她懷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彷彿我是吞沒了她一生的那些苦痛與孤獨的同謀。我雖然再沒有走進她的房間,但她的一生常常使我陷入一種茫然無告的沉思之中。她的那間詭秘陰暗的房子永遠停留在我思維的邊緣。我常常想,熬過了這麼漫長的孤寂與心靈的磨難,她仍然能活著,真是一樁奇迹。一直到我離開那所廢棄的尼姑庵的時候,她仍然活著。現在回想起來那段孤寂而可怕的生活,我一點也不後悔我曾經有過的這段經歷。當時,由於我的羞愧與自卑,我從沒有引領著我的任何一個女同學男同學走進我的院落我的小屋。對他們也絕口不提我生活中的一點一滴。但是,現在我知道我是多麼的富有,這種富有值他們一千個一萬個。老女人——尼姑庵里的那個老女人,在我離開那裡之後的很長時間,我的思維總是看見她一動不動地靠在高台階上邊那個窗子前。她雙目低垂,她的憂戚而衰竭的臉頰,蒼白枯槁的手臂都已在靜靜的等待中死去,只有她的夢想還活著。她的身後,那兩個奄奄一息的男人的長衣,仍然怒目而視,望著她正在慢慢僵死的胯部和身軀,無能為力。十三年流逝過去。現在,我坐在自己的一套寬敞而舒適的寓所里。我的膝頭攤滿白色的紙張,手裡握著一枝黑色的筆,沉溺於對往事和歷史的記憶。這時,兩個男人像幽靈一樣走到我面前。惶恐之間我發現他們分別穿著我敘述它們廝殺在一起的那兩件紅、白長衣。他們是我的密友A君B君,這兩個一向互相敵視的男人忽然之間協和起來,甚至互相丟了個眼色,然後一起動手,不容分說搶過我膝頭上灑滿文字的紙頁,氣咻咻叫嚷:什麼時候我們的衣服廝殺起來過!我們從來也沒有用高背扶手椅去對抗周旋!一派謊言!你編弄出這些香憐玉愛、格鬥廝殺、血腥硝煙,你到底要說什麼!他們說一句便把我的稿紙撕幾頁,最後他們把我的故事全部撕毀了,地毯上一片白嘩嘩的紙屑紛紛揚揚,只留下尼姑庵前院的那個老女人佇立窗前的一段在我手裡。你是個殘酷的女人,你永遠清清楚楚。留著你手裡的那一頁吧,那是屬於你的命運。兩個男人說完攜手而去。望著他們的背影,我看到若干年之後又將有人佇立在尼姑庵那扇窗子前向外邊窺探。我忽然想起來,那老女人的兩個男人終生的格鬥廝殺,最終使她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我甚至想起來玫瑰之戰中蘭加斯特家族與約克家族數十年的爭戰,最終使王朝覆沒。由於背景的緣故,這兩個事件深處的內涵已經無法迴避地在我的頭腦中組結在一起。一個女人就如同一個等待征服的大國。或者說,一個國家就如同一個女人……一四五五年那個事件正在穿越無邊的歲月,穿越荒原、火焰、潮水、餘燼、洞岩、死亡以及時間的睡眠在蔓延。我知道故事無疑重新開始敘述,不斷開始。只是,任何一種重複都使我厭倦。哪怕是有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以及人類命運這樣重大問題的敘述。我伸了伸懶腰,把手裡僅剩的那一頁稿紙和那枝愛多嘴的黑筆一同丟進火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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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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