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與她的夢中之門(3)
我總是聽到我父親用他那無堅不摧的會寫書的手指關節叩擊他的書桌聲,看到重重的塵埃像在滂沱大雨里大朵大朵掉落的玫瑰花瓣從他的書桌上滾落。我猛然轉過頭,發現我父親其實並沒有在身後。一聲緊似一聲的叩擊木桌聲以及塵土們像花瓣一樣掉落的景觀,不是由於我的幻覺,就是由於那幕情節經過無數次重複,已經被這鬼氣森森的房間里的光或物的什麼「場」所吸收、再現。我不知道。我忙這忙那,只在外間的書房裡穿梭,我不敢踏進裡邊的卧房。但我還是在通往卧房的過道拐角處的一個縫孔中看到了裡邊的一部分景象:一個幽靈似的蒼白透頂的年輕女人斜靠在床榻的被垛上,她閉著眼睛,一頭驚人的濃得發綠的黑長發順著她光潔的面頰和碩大性感的嘴唇盤旋而下,像一條柔和如水的黑蛇纏繞在她完好無損的肢體上。她的領口開得極低,透明的雨幕似的一層在胸前一抹,**高聳。我看不出她哪裡在流血,她的體態優雅,完整無缺。她美麗的骨盆平坦得像一本畫冊,隨時可以打開翻閱。她始終沒有張開眼,但是我卻聽到了她一兩聲怪怪的聲音,嘶啞得如一隻沙錘。縫孔中,我看不到我父親,我不知道他此時在鏡頭畫面之外的什麼部位。我只看到那女人模模糊糊像個夢。這時,裡間我父親出了聲,那聲音極低極微。那聲音使我戰慄發抖,慌亂轉身後撤。匆忙中我感到拐角牆壁上的一個懸挂物,像一道黑影,順著我的脊背與牆壁之間的縫隙,嘩啦一聲滑落到地板上,摔了個粉碎。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個鑲嵌在玻璃鏡框中的一幅彩畫,畫面上是一條火紅的漫遊的水蛇。我從小就知道這幅畫在家裡具有相當高的地位,在父親眼裡它的價值起碼高於我。在我冥冥的感覺中,它被安置在通往我父母卧房的過道里,充當著某種守護神的角色。也許,在我的天性中,總有一種不自覺地打碎一切神聖之物和搗毀一切至高無上的聲音的傾向。但這只是一種掩埋在心裡的傾向而已,我絕無這種行動。我的行動從小就遠遠地躲在我思想的身後,像個永遠邁不出腳步的幼兒或懦夫,步履蹣跚;而我的思想卻在前面瘋走。整個人就這麼不協調地擰著。在我父母的婚姻生活里,那個華貴的玻璃鏡框無數次地無緣無故落地粉碎,奇怪的是每一次當它像一道雷一樣掉地蹦起之時,我都很偶然地正在它旁邊,或正從它身邊經過,我永遠說不清楚這件事。我不知命運為何如此編排、偽造我的錯誤!但我發誓那不是我碰壞的,沒有一次是。現在,它又一次粉身碎骨,確切無疑。這時,我的父親風馳電掣般沖將出來,沖我聲嘶力竭地大吼:「滾!你給我滾!你永遠毀掉我!」他沖我吼的是什麼,我當時全沒聽到,有一陣時間我腦子裡是空的,我只是聽見一連串的雷轟隆隆炸響。我驚恐萬狀,像那隻在大木門處尖聲嘶鳴的大蚊子一樣奪路飛走。並且,永遠地從這種男性聲音里逃跑了。四我的臉上掛著兩串熱酒一樣燙人的淚珠回到我的住所,那個九月的瀰漫著苦痛的濃綠色的尼姑庵。我的嘴角挑起一絲邪惡的怪笑,有一種衝動在我心裡蠢蠢欲動,醞釀上升。這念頭使我抑制不住暗暗發笑,但這種念頭到底是緣於對仇恨心理的抵抗,還是對自己也說不清的內疚之感的補償,我不清楚。我徑直走進那有著我父親一般年齡的男人的房間,他的女人正去值夜班。我把自己當作一件不值錢的破爛衣服丟在他棕黑色的床榻上。那床單印滿假的清水、紅的晚霞、透明玻璃的天空,以及從情詩里飛出去的大鳥站立在光禿禿的枝椏上,他那鬆軟的床榻皺皺巴巴,猶如波浪,我深深陷在浪谷里再也不肯起來。他立刻慌慌張張靠攏過來,臉上劃過痛楚的光芒。他把我發黑的細如鋼條的手指抓到他的手裡撫摸著,小心地試探著問我怎麼了。我忽然尖叫一聲:「你別摸我,我會死的!」他立刻就把我的手鬆開,彷彿忽然發現那段細細的手臂是一截危險的電線。我哭起來。邊哭邊笑。一聲不響。只有淚水和笑意從嘴角滂沱而下。那男人猶如挨了重重的一擊,整個骨架都心疼得抽縮了一圈,他把我像一件貼心小棉襖一樣抓起來抱在他的胸口上。「你要告訴我小羊你怎麼了?」他乞求著。「與你無關!」我含著淚水。「我要幫助你!」「我不需要幫助,我不需要你們!」我仍然兩眼放綠火尖聲高叫。「你為什麼跟我吵,你這自私的小混蛋!」他用最溫柔的語調罵了我。但是,還來不及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又改了嘴,「小羊羔,告訴我你怎麼了,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麼?」我哭出聲來,無法說話。我的腦子裡正在努力掩埋絕望的情緒,不動聲色地把一切推向一個相反的極端。那個極端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未經世事然而已經破罐破摔了的小女人的刑場,我渴望在那個刑場上被這男人宰割,被他用匕首戳穿——無論哪一種戳穿。終於,我對他說:「我需要……你要我!就現在……就這會兒。」他把我從他的懷裡推開,一臉驚訝。彷彿在說,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