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穗女與守寡人(2)
「你在想什麼?」英子在拉我走遠的魂。這裡,我發現我和英子已經漫過了黑得濃艷的狹長曠地,遍地瓦礫及堆積的廢棄物伸手攤腳地伏在我們腳下。它們像水中浮物,不斷閃爍沉浮,發出噝噝的呼吸聲。一株看不見花葉的丁香樹站在了我們身邊婆婆娑娑,英子散發出丁香樹迷人的清香。有月亮的街已經躺在我和英子不遠的眼前了。我搞不清楚是我們走向它的,還是它迎向我們。這時,我趔趄地絆了一下。我和英子不約而同向腳下望去。我定定神,模模糊糊看到黑暗中一隻黑乎乎的膠靴在我們的腳下無聲無息。二出租陷阱「你聽見沒有?」英子的聲音在凌晨兩點三十分終於衝進我的被層層迷霧纏繞的大腦。我木然地抖了抖身上的衣服,彷彿是在抖落血腥的痕迹,「你說什麼?」「我問你聽到沒有?」英子說。「嗯……我剛才……」我腦子一片空白。「你在想什麼?」這時,我的思路已經慢慢返回到英子的聲音旁邊,找到了與她思維的交接處。「你獃獃地在想什麼?」英子說。「英子,你發現沒有,樓前這片曠地太黑了,令人恐怖。我擔心你送完我怎麼回來?」「沒事。這地方我太熟悉了。」英子漫不經心。「你沒發現嗎?這個世界到處都埋伏了陰謀,特別是埋伏在你認為不會有問題的地方。比如,隱匿在你每天都經過的一堵牆壁上的一塊補丁似的安謐、老實的窗口裡,隱匿在你單位里某個最熟悉最要好的朋友的笑容後面。」「別那麼緊張。」英子故作鎮靜。「對於弱小的動物來說,生活處處是陷阱,時時須提防。」「又來了,你要把《動物世界》里的這句台詞複述到哪一天呢?那是台詞!你得把生活事實與無邊的想像經常分開才能放鬆。」這時,我們已經完全穿越了瘦骨嶙峋的月亮角下那片杳無人跡的曠地。漆黑中我感到我和英子始終是兩隻凝固不動的陰性骨骼,彼此接連。腿腳揮霍著力量向前邁動,步子卻像徒勞的語言一樣原地低語。巨大的黑暗捉摸不透地從我們身邊慢慢劃過,枯葉在樹枝上搖動著風槳,推動我們前行。我們的胯骨在黑夜慢吞吞的移動中不時地碰撞,夜晚便發出銹鐵一般吱吱嘎嘎的聲音。我想像這風燭殘年的曠地肯定已經走過了歷史上無數次血腥恐怖的格鬥與廝殺,那些男人們的屍體正在我們身邊潛身四伏,歷歷在目。他們身上的利器比如巨大的釘子,已經在歲月的延宕中朽爛成一堆廢鐵,然而那巨大僵死的骷髏上的眼睛卻死不瞑目,大大地洞張著盯住每一個從他們身邊款款走過的女人和長發,埋伏著隨時準備來一場看不見的出擊。前邊已經到了樓群的出口,那是一扇半開的舊木門。我一直認為半張半合、半推半就的任何一種存在,都是對人類想像力的最大的調動和誘惑,無論真理還是女人,徹底**與披著模糊的薄紗所產生的引力的不同,就是我這一私人經驗的有力證明。關於那扇半掩的木門後邊潛藏著什麼的想像,一時間把我完全佔領,門外邊似乎也輕響起虛虛實實的腳步聲。我對虛掩著的門和停留在遠處的看不見的腳步聲始終懷有一種莫名的慌亂,我覺得那是一種隱患,一種潛在的危險,是通往生命出路的一條死胡同或者誘人走進開闊地的一堵黑色圍牆。好像是有人總把砒霜放在你的麵粉旁邊。但是,倘若把門全部打開或者全部關閉,讓那腳步聲徹底走到眼前來,不安感就會消失。我知道,這種恐懼對於一個成年女子來說,的確難以啟齒,但我無法自控。我一把拉住正向那扇木門靠近的英子的胳膊。「小心,危險!」我說。「你怕什麼?」英子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那扇黑褐色的木門已經站在我和英子的胸前,它在搖晃,龐大的身軀顯得氣喘吁吁。我們走出那扇木門時,果然什麼也沒有發生。我覺得這真是一樁奇迹。「看來,我得把你送回家。你緊張什麼呢?你的手在發抖呢!」英子說。一個男人從我們面前木然走過,我發現他的步子與我和英子的步子不同,那步子對夜闌人靜的茫夜有一股無形的侵犯,而我和英子的步子卻使夜晚安寧。我想,這男人大概是剛才那陣看不見的腳步聲的製造者吧。「我什麼也不害怕。」我說。我知道,我惟一的恐懼只是我的心理。我和英子剛剛走出那扇舊木門,一輛黃色的計程車就唰地從黑幕中駛到我們跟前,像一道刺眼的黑光讓人不知它從何而來。那司機長得溫和勤勞,一副標準的老實人模樣。他招呼我們上車時那種謙卑殷勤的神態,使我懷疑地掠過一個念頭:這是一個蓄意已久、恭候多時的陰謀。在這夜深人靜、闃無人跡的街上,怎麼那麼巧我們一出門他的車就正好迎上來呢?我寧可相信長得像壞人的男人。我想制止英子上車,但英子的一隻腳和她那頂讓人歡快的小帽子已經探進了計程車後門。於是,我只好孤注一擲拉開前車門坐在司機旁邊。我想,我們一前一後分開坐可能會比較安全。這時大約是凌晨兩點三十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