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穗女與守寡人(3)
隨著車子的啟動,我聽到英子一聲刺耳的尖叫。我立刻轉身。這時,我和英子先後發現在後座邊角處的陰影里坐著另一個長得像好人的男人,他只有半張臉孔和一隻眼睛。一直到一切結束之後,我也不知道這男人到底有沒有另半張臉埋在陰影里。我當時看到他那一隻眼睛像一頭最溫情脈脈的老黃牛的眼睛,讓人想到田園綠草、陽光盡灑、遍地牧歌,想到一隻紅嘴鳥在亞麻色的棉花地里安寧地滑翔。但是,我從這半張臉孔上還看到了另外一件事:他的身體里其實只有半條命。人類的經驗告訴我:使人不用判斷就產生信賴感的,準是一個美麗而誘人的誤區,是覆蓋著玫瑰色樊籬的陷阱。現在,我和英子已經無法挽回地上了賊船。車子在夜色里如一隻自動爬行的墓穴,使人感到鑽入了一場失控的魘夢。我注意到那司機通過反光鏡向後邊的半張臉丟了個眼色。半張臉說:「按原路走。」司機說:「沒問題。」我猜想,他們已經開始交換暗語了。車窗外是金屬般尖銳的風聲,我聽到「時間」像小提琴手綳得緊緊的高音區顫音,悠長而緊迫地從我的耳鼓滑過。一座座火柴盒似的大樓向後邊飛速移動,那些沉睡在市區中的大樓,由於高聳,使人感到它們總有一股慌裡慌張、心懷鬼胎的勁頭。我注意到我身邊的司機長了一雙很鼓的眼睛,像甲亢病人似的,黑眼球從他那過多的眼白上凌面凸起,隨時可以奔射出來,深深地陷到我和英子的身體里去。我還注意到,他的瘦脖頸上一根藍藍的青筋突現暴露著。我記住了這根青筋。「要不要拐?」我身邊的鼓眼睛司機又通過反光鏡看後邊的半張臉的眼色。我變得憂心忡忡。我覺得鼓眼睛的話總是指向某一處我和英子聽不懂的暗示。作為一個嫻熟的出租司機,難道他不知道我和英子要去的地方怎麼走嗎?我在想「拐」這個字,拐彎還是誘拐?我回頭望望英子,她滿臉驚慌,身體傾斜,坐在儘可能離半張臉遠些的後座角上。我故作鎮靜,對她說了聲:「快了。」這時,車子猛一下急剎車。我的胸部一下子撞到身前堅硬的駕駛台上。同時,我聽到英子咣當一下重重地跌在前後座之間的擋板上和隨之而起的一聲凄厲的叫喊。「你們幹什麼?」這聲音從我的喉嚨里發出但那已不是我的聲音。鼓眼睛嘿嘿一笑,「出了點故障。」半張臉在陰影里悶悶地說:「調一調那個。」於是,鼓眼睛東摸摸西按按,還用腳踢踢駕駛台底下的什麼傢伙。我模模糊糊看到一顆亮亮閃閃的釘子從駕駛座底下滾到我的腳邊,它在朝我眨眼發笑。我不動聲色,慢慢移出一隻腳把它踩在我的腳下。車子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啟動了,平緩行駛,彷彿剛才什麼也不曾發生。我用餘光看到鼓眼睛正在用一隻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伸進自己的褲兜摸著,摸了很久,然後掏出一個什麼東西握在手心裡,從肩上遞給了身後的半張臉。五顏六色的街燈在他的眼球上閃閃爍爍,不斷變換的色彩使那對鼓眼球鬼鬼祟祟。我心裡盤著剛才半張臉說的「調一調那個」的「調」字。調什麼呢?調儀器?**?調戲?這時,車子行駛到了一個光明的路口,雖然依舊沒有人跡,但路口處空空站立的那個有如士兵一樣挺拔的警察崗樓,使我覺得這是一個安全的地帶。英子把她那冰涼的手從後邊搭在我肩上,對我說:「咱們在這兒下車好不好?」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側過頭沖著鼓眼睛說:「我們要下車。」「還沒有到地方嘛。」鼓眼睛和半張臉幾乎異口同聲。「可我們就是要在這兒下車。」我說。鼓眼睛那暴露青筋的細長脖子轉動九十度,那雙鼓眼睛噹噹正正對準了我。他嘿嘿一笑,「上來了就別想下去,到地方再說。」我已經切膚感到他那雙眼睛已經從他的眼眶裡突奔出來射進我的身體了。「你讓我們下車!」我聲嘶力竭叫一聲。鼓眼睛又是嘿嘿一笑,「如果不呢?」半張臉這時陰森森地用他那半條命去牽拉扶在我肩上的英子的手。老天!他的半條陰魂已經在碰英子了。我完全亂陣了,只聽到自己腦袋裡響了一聲巨雷。沉思的駕駛台上那隻咔咔跳動的錶針也空蕩蕩鳴響。「十三,十二,十一,十,九……」我在心裡開始倒計時,等待那深入骨髓的誘拐命運的最後一刻。計程車駛出了那條有著光明路口的街,進入了一條狹長的黑色甬道,小路兩旁昏黃的街燈撲朔迷離。我知道,街燈——這個黑暗裡惟一的見證者,早已像眾多的人一樣慣於撒謊,它已不再代表光明。「八,七,六,五……」……呵那黑樓梯走廊……狹長的曠地……粘糊糊死在細如粉末的雨地上的膠靴……欄杆圍住的伸手攤腳的廢棄物……睜大眼睛盯住我和英子款款走過的骷髏……看不見的虛掩著腳步聲的舊木門……沒有花葉的小丁香樹散發出的英子的清香……那釘子噹噹急響緊叩在魂上的敲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