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穗女與守寡人(5)
三、時間:在生命還沒有走向衰老的九月里的一個黃昏,太陽漸漸西沉了,天色黯淡下來,世界很快將被黑暗吞沒。這個時候,善良的人們都回到溫暖的房間里,誰也不會發現一個女人在幕天席地的海邊靜靜地安睡過去,永不醒來。血紅的九月是一個殺死我的劊子手。那人離開了,帶走了世界。四、遺言:不給任何一個人留下只言片字或照片。話已說盡,路已走絕。五、遺產:銷毀所有信件、日記、照片、作品手稿、錄音帶、私人信物,等等。其餘,全部留給一位單身無依的、具有傑出天才和奉獻精神的守寡人。決不把遺產當作最後的功名獻給ⅹⅹ機構。只把它獻給像我一樣追求和忠誠於生命之愛,但由於她無家庭無子女政府就不分給她房子的人。六、死因:我死於自己的秘密——九月之謎。七、碑文:原諒我只能躺在這裡用冰涼的身體接受你的擁抱。一九九二年九月「請把此材料呈上來備案。」法官說。我的辯護律師送上我的材料後繼續說:「我的委託人曾經多次向我提到『九月』,可以判斷,她有一個無人知曉的關於『九月』的『情結』。我的委託人正是那種被稱之為『邊緣人格』的人。這種人常常處於極端藝術化與精神分裂的臨界線,在此二者之間波動,一般情況下不易辨別。邊緣人格的人通常在家族史上出現過精神失常的現象,或者幼年遭受過性暴力行為,或者幼年出現父母多次分居、離婚現象。我的委託人正是這樣的背景。」「有證據嗎?」法官說。「我委託人的母親可以證明這些。還有一點,我的委託人自稱她父母雙亡,獨自一人。這一點與事實不符,也可看做是她精神失常的表現。」法庭上又是一陣騷亂。…………我最後一次朝英子望去,她像是被茫茫人海遺棄在城市角落裡的一條無辜的小河,拼儘力氣把人們隨意丟到她那河水裡去的易拉罐、空煙盒、避孕套等等廢棄物推向堤岸,拒絕懂得世界上「陰謀」與「骯髒」這些辭彙的含義。她的整個身體變成一株被眾人眼裡射出的背信棄義的恥笑所折斷的小白樺樹,癱軟的身體和硬朗的心,矛盾地坐在那兒,不知所措又堅定不移。她根本不知道她剛才那致命的手指所指向我的命運是什麼!她不知道。但是,我懂得她,那麼地懂得她!在這個人頭攢動、密如潮水的整個大廳里,我知道,只有這個指控我是「誘拐者」的人,才是我的同謀,只有她才是。如果你是一個仁慈的法官,請你把我和英子送往兩個安全的去處吧:把英子送往讓人學會自衛的精神醫院,讓從詩句里走下來的她懂得詩與現實哪個才是真的;把我送進封閉的牢房,讓世界永遠看不到我,讓時光在「九月」以前變成一堵千古石牆。我知道,我那與生俱來的等待,只是一隻能裝下兩個或三個人的讓我暈頭轉向的籠子,一隻把我搖晃、摔碎、再扶起的籠子。我不要豪華的陽光和金子鋪陳的沙灘,整個世界我毫無期待,我只要我那籠中人眼裡的鞭子抽給我的溫情的虐待。我的一年四季恐懼著四敞大開的生命,渴望那個圍欄。這個時候,一個衣冠楚楚的英俊男子從大廳虛掩著的門縫後邊像一道危險的黑色閃電飛翔過來。我疲倦的心已經記不清他是我的第幾任前夫,也記不清當初那一聲令我們都想把對方殺死的互相背叛的緣由。只記得我們是在騷動的洛杉磯的一個「變心俱樂部」里彼此失蹤的。他義正辭嚴地對著法官說:「我代表男性公民向您誠摯地請求:給她自由。」我的思想和**都分外清醒。我知道,他說的那個外邊的自由,是想把我推向一個更大更深的陰謀和陷阱。噹噹!法官終於站了起來:「本法庭將竭盡全力查出或者否定誘拐者的存在,這是本案的關鍵。現在本法庭宣布——休庭!」還有什麼可等待的呢!我對法官的判決毫無興趣。無論在哪兒,我都已經是個失去籠子的囚徒了。那個九月啊,我獨自守立在心裡那條已離我而去的、漫遊穿梭的虎皮魚的虛影里。這座城市在我眼中已是廢墟,它隨你死去。眾人的眼睛,使我無法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