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穗女與守寡人(4)
時間在心裡完全迴轉,逆退到了凌晨兩點二十九分到兩點三十分。「五,四,三,二……轟……」一聲巨鳴震響了我永遠的黑夜!當我和英子從那翻倒的火團里逃出身來時,在煙霧中我看見鼓眼睛細脖頸上的那條暴露的青筋正噴射著如漿的血注,倒在方向盤上;他的身後是半張臉苟延殘喘的半條命。「你殺人了!」英子凄厲的嚎叫響徹這暮冬里瘮人的街頭。我和英子像兩張白紙,醒目地站立在銅鼓般嘶鳴的心跳上,無助地顫抖。我滿身血漬斑駁。天呀!那隻從駕駛座底下滾出的被我踩在腳下的釘子,有如一陣尖銳的風聲,莫名其妙地被攥在我的手中。三誘拐者我面色蒼白、僵硬筆直地坐在貌似宏大莊嚴卻骯髒庸俗的法庭大廳里。我那厭倦了日常生活的耳朵和似乎還有一口氣的枯白的嘴唇,還是感覺到了會場上的七嘴八舌、雜亂無章的竊竊低語。我的身邊是兩個紀念碑一般莊嚴的警察。我有幾次想伸手摸摸他們的嘴唇,看看他們呼出來的是不是和我一樣的熱氣。他們肯定是把我當作一匹黑色的瘦雌馬了(我此刻正穿一身女犯統一的舊黑衣),他們強壯的體魄用不著馬鞭就可以馴服我。但我知道,所有的韁繩都拴不住我的心!那樣一匹瘦瘦的雌性馬,你可以騎她、蹂躪她,你的鞭子可以征服她的**,你可以讓她血肉模糊、看不見的累累傷痕布滿全身,你可以讓她生命消亡、永逝不返,但你就是得不到她的心!她的心只能醉於愛情和死於愛情。法官端正地坐在審判台中央,他的坐姿使我立刻感到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層層禁錮的囚徒。我的辯護律師和法庭進行了一場模式化的亂糟糟的爭辯之後,我看到法官終於轉向了我。「你有什麼要說的嗎?」我說:「法官先生,這裡邊的確存在一個誘拐者,否則我怎麼會殺人呢?」法官說:「那麼誰是誘拐者呢?」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努力回憶四月十日夜晚凌晨兩點三十一分之後的每一個細節,那兩個男人的每一個動作和眼神,以及這些小動作和眼神背面所指向的暗示。我心裡一個連著一個圖像畫面,像電影一樣掠過。可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我抬起頭,期待地朝英子望去。我目光變成一隻軟弱無助的手臂,伸向我所依賴的朋友。這是我惟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稻草」。這個時候,她肯定會站出來為我指出那個人,即使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這一點毋庸置疑。英子端坐在那裡,她那雙深摯、靜謐而美麗的大眼睛久久凝視著我。由於恐慌,她比以往更加動人嫵媚,像一隻受了驚嚇的麻雀,遠遠地坐在搖晃不已的黑電線上。我感到懊悔,我寧願讓事情聽其自然,也不想把我的朋友牽扯進來。終於,英子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有如一株暮冬里燦黃的麥苗,整個人就像一首情詩那麼纖美慌亂、迷離恍惚。她終於舉起了她那隻木然的然而會說話的手臂。那手指不偏不倚致命地指向了——我!一時間全場嘩然。噹噹!法官大人在案頭上重重地敲了兩下,「肅靜!」然後,法官的目光再一次指向我:「你認為你的朋友說得對嗎?」我的眼睛已經遊離開了法庭上所有期待著我嘴唇顫動的目光,我的思維在所有幸災樂禍者和等待落井下石的觀眾上空的氣流里浮遊。我沒有看見一個人。除了英子,我沒有看到還有一個人存在。一滴不再清澈的淚珠從我那早已遠離憂傷的臉頰上滾落下來,像一隻紅紅的櫻桃從枝椏上成熟地墜落。我把那一滴復活的淚水和著所有死去的往昔一同咽進肚裡。全場寂靜,死亡一般空洞靜止。終於,我說:「……我願意……去坐牢。因為……你沒辦法聽懂她的話。」「你無視法庭!我們聽不懂還有誰聽得懂呢?」「你是男人,所以你無法聽懂。自以為聽懂的,準是聽歪了。」我說。「你知道你故意殺人是要判死刑的嗎?」法官繼續說。「權力總是有理!『強者』總是擁有權力。」我無力辯解。這時,我的辯護律師再一次站起來為我辯護:「法官先生,就我所知,我委託人的朋友在這裡所指示的誘拐者不是本案所涉及的那個『存在』的層次上的。另外,我這裡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證明我的委託人是一個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我看見我的辯護律師從他的文件夾里抽出一份材料,「這是我的委託人在一九九二年夏季的一個夜晚寫的。被她的家人發現后沒有實施成功。內容如下:關於死亡構想一、方式:兩瓶強力安眠藥。先吃七片,待神志瀕臨喪失的時候,急速吞下兩瓶。向右側身曲腿而卧,左手呈自然狀垂至胸前,右臂內側彎枕於頭下。二、地點:在貼近母親墓地的寧靜無人的海邊,躺在有陽光的雪白或燦黃的沙灘上;或者是一條蜿蜒海邊、浪聲輕搖的林陰小路之上。但不要距海水太近,要能聆聽到安詳舒展、浪歌輕吟的慰藉之聲的幽僻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