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2)
這會兒,寂旖沿著二樓平台死者的樓梯和窗口,踏著凄涼的鋼琴聲,一步步回到頂樓上自己的房間里去。樓在長高。像以往一樣,她知道那鋼琴單調的聲音,只是響在她的腦際之中。家裡的鋼琴沉睡已久。聲音是一種哲學。她重複想。寂旖拉開燈,換上拖鞋,走進自己的那個卧室兼書房。寫字檯上,那盞散落橙黃色幽幽光暈的木雕檯燈旁邊,那人正從一個半舊的栗色鏡框里翩然走出,他斜倚在零經度的那個異域廣場的環形欄杆上,雙目凄然。背後遠處的曠地上是飛翔的汽車,那疾駛的車身被速度搖晃得發虛地映在相片上。成群的鴿子咕咕地遍布他的腳下,像一隻只會走動的黑色米粒。他的長衣同曠漠的天空泛著同一種憂傷的青灰色,長發同思緒一起飛揚。他的頭側歪在一邊的肩上。寂旖小姐只看到他一隻半眼睛,一綹頭髮垂下來,好似一縷青草葉,正好遮擋在他那雙空蕩而又很有內容、茫然而又堅定不移的大眼睛的一個眼角處,或許是一縷草葉正好在拍照時遮擋住鏡頭的一個框角。寂旖善於顛來倒去想問題。世界難道不是這樣的嗎?誰能保證我們眼中的景物是一張張正置的圖片?誰能肯定人類不是倒掛在地球上看世界的一個群體呢?照片上的那雙黑幽幽的東方的眸子燃燒著,它忽悠一閃,就從鏡框中走下來:「你這會兒正在幹什麼?」他的聲音好像從門縫外邊虛而不實地傳進來。寂旖凝視著卧房的門扇,門沒開。她努力地諦聽門后是否有呼吸聲,諦聽靜止不動的時間。「我正在坐著。」她腦子裡回答。「坐著在幹什麼?」「在想問題。」「什麼問題呢?」「我正在想我和你這會兒對話之前在想什麼問題這個問題。」「你想出來了嗎?」他的聲音與形體漸漸清晰起來,他的輪廓從長廊拐角處輕飄飄折過來,然後他便在地毯上來來回回走動。寂旖的目光追隨著淡棕色半舊地毯上那花瓣一般的鞋跟印痕,她的頭隨著那沙沙的沒有腳足的腳步聲轉動,從房間的里側擺動到光禿禿的窗欞那邊。「沒有風,樹就是死的。沒有天,就看不見樹。」他的聲音窸窸率率。「你說什麼?」寂旖在腦中說。「我說你應該到戶外去。有病的樹應該沐浴在陽光中。」「出去幹什麼呢?」「比如騎自行車,或者清洗自行車。」「我沒有自行車。」他站在窗欞前向樓下俯視:一輛火紅的山地車正在樓下草坪上翩躚欲飛。「『綠叢里的紅嘴鳥』,我給它起的名字。」他說,「它屬於你了。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我對自行車極端挑剔,像我選擇男人一樣。」寂旖說。「『紅嘴鳥』可是輛好車。」「只是與選擇男人正好相反,我喜歡破自行車。」「為什麼?」「可以免去清洗車子之苦。我把它隨便丟在哪兒都放心。」「髒了,總要清洗的。」「那不一定。車子髒了,我就等著下一場雨,把車子淹沒在如煙似雲的水幕中,然後它就會潔凈如初。」他哈哈大笑起來,整個房間及走廊都被他的笑聲震顫得綻滿大朵大朵的玉蘭花,芳香四散。隨著他徹響的笑聲,他人影忽悠一下就不見了。寂旖的嘴角掛著微笑。她溫暖而濕潤的舌頭在嘴唇四周輕柔地環舔一圈,彷彿那嘴唇沾滿記憶。樓下,林立的樹木與茵茵草叢之間,果然正有一輛火紅的山地車。它的主人——一位陌生的年輕男子正騙腿而上,搖搖晃晃騎上車,駛向遠處凝固的景物和陽光的麥黃色之中。寂旖從窗前折回身,回到沙發里。房間靜寂了一會兒,那人又從卧房外邊走進來,手裡提著環球牌強力噴射殺蟲劑。「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可要往房間里噴藥水了。」他說。「你最好別碰那玩藝兒,我寧可與蟑螂同居一室。」「你是說,你喜歡與蟑螂一起睡覺,與它同床共枕?」「不。」寂旖微微發笑,「我喜歡獨自睡覺。如果非要與什麼同榻而眠的話,我選擇狗,或者男人。」「你的話使我想起『華人與狗』所含的意味。」「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那麼,男人?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嗎?」「你嘛,不是男人。」寂旖的聲調有些含糊。「那麼,我是女人?」「不。你也不是女人。」「那我是什麼呢?」寂旖想了想,說:「你是我的魂!」她對自己的回答感到滿意,繼續說:「你和我的心在一起,而睡覺是不需要心的。」寂旖說罷,從沙發里站起身子。她在房間里走了幾個來回,把剛才忽然綻滿居室、門廳與走廊的玉蘭花,大朵大朵攬在懷裡,幽幽香氣從她的胸口鑽入她的身體,她感到自己的舌尖上沾滿玉蘭花的芬芳。她走向自己的床邊。一個懷抱鮮花的女人,一個將往事鎖閉於心的女人,一個青藍之中透出鈷色的腦血管里永遠涌動著懷舊情調的冥思默想的女人,慢慢仰躺下去,她的臉被窗戶外邊陽台欄杆及一根晾衣服的麻繩遮擋的陰涼,搖晃得有些模糊不清,且神秘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