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3)
「性,從來不是我的問題。」寂旖說。那人長長闊闊的青灰色風衣隨著他的身體搖擺過來,如一隻溫情而肢體涼爽的鯨魚在她的身邊浮遊。他的影子漸漸擴展,擋住了戶外稀稀落落的幾株黑樹枝椏以及遠處蒼涼非凡的景觀。那是被釉料塗染成和諧狀的荒謬世界。他終於佇立床邊,纖美的手指仍然舉著剛才那隻環球牌強力噴射殺蟲劑。「那麼,你到底要什麼呢?」那張嘴柔和地說。門廳的鋼琴似乎是自動響起,奏出那段熟悉的單音旋律。推開灰色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寂旖側過身子專註諦聽,懷中的鮮花滾落到一邊的床榻上。請為我打開這扇門吧我含淚敲著的門,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裡……那無可奈何的憂傷調子,從一個不明確的模糊地方悠悠傳來,聲音的質地顯得焦黃、陳舊且易碎,恍若隔世。彷彿是遙遠的中世紀或中國封建王朝時期,某一位年輕婦人充滿古典情感的清寂哀婉之音。而此刻今日的窗子外邊,已是炸彈一樣的重金屬搖滾和一聲聲變得聲嘶力竭的嚎叫。所有的心臟只能包上一層硬殼,才能抵禦這刺裂耳膜的重金屬節奏,才能聽見自己的語聲。耳膜如一片片破碎的鼓面,綻裂的薄片散落一地。一切都消失了,再沒有了任何聲音,世界彷彿死去。「那麼,你到底要什麼呢?」依然是那張嘴重複說。寂旖拉過佇立床邊的那人的手。我要什麼呢?那人舉起手中的噴霧劑,像衝鋒槍那樣,沿著床榻四周掃射一圈。「好了,你首先不能和蟑螂同寢共眠。」他的眼睛——寂旖書桌上木檯燈旁邊相片中的那一雙黑大、空洞而憂心忡忡的眼睛,凝視著她。然後,他的輪廓漸漸被一團青灰色霧氣所模糊,漸漸地遠遠遁去。最後,凝固成那幅相片。在寂旖的冥想中,首先是他的看不見腳足的腳步聲,穿越搖搖晃晃、靜寂無聲的走廊,穿越一片墳土已埋沒半腰的人群和故鄉,穿越一片樹木、一排房頂參差的磚紅色屋舍和一截象徵某種自由的海關出口甬道,走到那個零經度的異鄉的廣場上,那個有著半圓形圍欄杆的畫廊里,最後,走進寂旖書桌上的那一張相片上去。這相片是他離開寂旖后,離開這座玉蘭花幽芳四散、然而轉瞬之間即可枯萎的房屋之後,在異鄉,遙遙遠遠寄來給她留念的。那死者的窗戶敞開著,一條少年衣服上的布絲掛在半開的紗窗上,那布絲似乎不甘心生命的消失一般,從窗口傾身飄飛出去,隨著西樓角拐過來的小風,舞動在平台花園上空。就在那一天,少年死去的那個上午,寂旖從樓下踉踉蹌蹌重新返回頂樓自己的房間里去。在經過死者的窗口時,她發現平台花園對死人的事件寧靜如水,毫無驚愕之感。冰冷的石灰樓板從她的腳下鑽上來一種希奇古怪的聲音。接著,她便猛然看到了這個多年以來空洞、荒蕪的平台,轉瞬之間業已變成了一座凄艷的花園世界,無數只曇花一現的花朵,如廣場上密集的人流,無聲地哀嚎,鮮亮地燃燒。平台依舊,卻已是景物殊然。這裡儼然已是通往天堂的哨所和甬道。——這花園,這景觀,這時節,這歲月啊!其實,一切只在片息之間,卻已是歲月如梭。寂旖的步態有點紊亂,她咚咚咚一口氣跑上頂樓,樓窗外的城市隨著寂旖從環形樓梯望出去的視角的轉換,一片一片逐一滑落到她的腳下。她跑到自己的屋門前,緊倚著門,投落在木門上的她的影子,在她的呼吸中起伏不定。迴廊里幽黯的燈光在光禿禿的牆壁之間孤寂地迴旋。門終於被打開。寂旖抓起電話,她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微微發顫。「我看見了,那孩子,一個少年,他跑掉了。」她喘息著。那張嘴——相片上的那一張嘴,在電話線的另一端關切地啟合。他說,「寂旖,你在說誰?誰跑掉了?」「一個少年。住在我家同一屋頂樓上的一個孩子。」「發生了什麼,寂旖?那孩子從哪兒跑掉了?」她頓了頓,無以言對。停了一會兒,她低聲說:「從空曠的冷漠中。」兩邊沉默。電話彷彿中斷。隔了片刻,那一邊才又出了聲:「他若是活到你我這個年齡,就不會跑掉了。」他說。寂旖無聲。她一隻手舉著話筒,另一隻手捋了捋垂落到她空茫的大眼睛前的一綹頭髮,然後把這隻手繞過前胸,插在另一側腋下。她摟了摟自己,彷彿是替代電話線另一端的那隻舉著話筒的手。在她的生命中,那手,是一把在喧囂又凄涼的都市中撥出溫婉之音的豎琴。「寂旖,你在聽嗎?」他問。「我在聽,」她的聲音很低,「……那少年比我有勇氣……」「你記住,我不高興你這麼說。那不是勇氣,那是懦弱。我就是死了,也不會逃掉;我就是死了,也會拚命與消失進行戰鬥。」他這樣說話的時候,她忽然感到整整一個清晨,自己那沉甸甸的頭終於倚靠在一個支撐點上——他的肩似床墊一樣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