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6)
門外一個男人聲音說:「修理鋼琴。」寂旖打開房門。一位中年男人穿一身半舊工作服走進來,風塵僕僕。進門后,把工具包放在門廳的地板上,包里的工具們嘩啦一聲重響。他徑直走向鋼琴,「是它吧?」他問。「對,就是它。」寂旖倚著裡邊卧房的木門框,不動窩,斜著身子看他。她的神情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他掀開大紅絨布,又打開深栗色的鋼琴前蓋和后蓋,沙啞並且走調的琴音便與塵埃一起升起。「這琴有一年沒動過了吧?」中年男人說。「對,有一年了。」寂旖的喉嚨發乾,便回房端了茶杯出來,一邊慢慢喝著剛才那杯涼茶,一邊看著他忙碌。「您也來一杯茶吧?」她說。「好吧。謝謝!」調琴人右手攥著一把小硬木槌,在鋼琴后蓋裡邊密密麻麻的鋼弦上丁丁冬冬逐一敲擊著;左手擎一把特製的鉗子,在那些螺絲上擰來轉去。單調而重複的琴聲如落花流水,潺潺緩緩,注滿房間。發發發嗖嗖嗖啦啦啦唏唏唏……寂旖在一旁望著這個中年男子忙著,他的手指粗拙而又靈巧。看上去,他大約有五十歲了,腹部和胃部像個平緩的丘陵,微微凸起。她凝視著他的肚子,她想,那裡邊至少可以裝下三升啤酒、三十句髒話和三百個笑話。同時,她感到,那還是一個結實的容器,裡邊裝著他的女人和他嬌嫩的小女兒的瑣瑣碎碎。在半明半昧的門廳,她一直站著不動,倚在過道拐角處通往卧房的門把扶手上,靜靜地觀看他嫻熟地操作,每一個音符都被他粗大的手指擺弄得猶如他的身體那樣結結實實,穩穩噹噹。嗡嗡聲像無數只小蟲子在她的耳畔轟鳴。她看著他把一側的耳朵和肩膀彎垂下來,專註傾聽每一個音,那樣子彷彿每一個音符都是一個日子似的需要一絲不苟地度過。終於,調琴人說:「好了,小姐。音全都調準了。」「全好了?」「全好了。」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把前襟和領口拉拉平,表示一切都沒有問題了。「那麼,能請您彈奏一支曲子嗎?」「當然。只是我不大會彈琴,我不過是個修理匠。」寂旖用嘴哼了一段調子,那一段一年來像魂一樣纏繞著她的調子。「您會彈這支曲子嗎?」她期待地望著他。「我試試吧。」推開灰色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裡。門廳昏暗的光線低覆在鋼琴的琴面上,漆亮的深栗色琴板星光閃閃,柔和地反射著流動的樂聲之光,那光一直駛進她的心腑血脈。一股溫熱的情調從她的心底迸發出來。她從他的身後向他敦實的肩貼近了一步,彷彿是在冷清的房中貼近爐火的光源。有一瞬間,有什麼溫情的東西在她的記憶邊緣閃耀。她把寂寞的雙肩微微弓起,一聲不響、寧靜倦怠地輕輕靠在他的背上。鋼琴聲中斷了,那流暢凄婉的旋律被貼附在他肩背上的柔軟所中斷。中年男子一動不動。這忽然而斷的音符撞在她的肋骨上。她搖晃了一下,向後閃了閃,清醒過來。「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寂旖含含糊糊。他起身,一邊收拾工具,一邊說:「若沒有其他問題,我該走了。」他丘陵般的胸腑朝向她。她忽然感到餓了,一種莫名的衝動從她的喉嚨湧出:「我想請您一起吃午飯,喝點啤酒。」調琴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迎上他的目光,親昵地笑了一下。「不必客氣。我們只收費,不吃飯的。」他說。「那當然。修理費是一回事,一起吃飯……是另一回事。我是說……我們像朋友一樣坐下來,一起吃頓飯,談談天。」他彎身緩慢地把木槌和鉗子放進工具包,然後直起身體,臉上掠過一層陰鬱的神情,和一閃即逝的不易察覺的緊張。他起身之際,把目光穿過長長的走廊,然後向卧室敞開的門裡邊探了探身子,彷彿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個人——書桌檯燈旁邊相片上的那個人,是你的情人?」調琴人的疑問,從他高大聳立的、剛才被她輕輕倚靠過的肩頭沉落下來。「不,他不是。」寂旖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被無關的人觸犯。「那麼,他是誰?」她忽然有點厭倦。她從錢夾里拿出一張大票放在他的工具包里。「他是——魂。」寂旖感到初秋的房中有點涼了,一扇半開的窗子正從戶外吹進來低音鍵發出的那種昏昏沉沉的柔和風聲。「如果……我留下來,你打算收多少錢?」中年男子沉鬱的表情慢慢開始消逝,某一種**似乎正在他溫熱的血液里凝聚起來。「什麼錢?」話剛一出口,寂旖已經明白過來。她的臉頰微微發熱。接著,她的嘴角掠過一絲平靜的似有似無的冷笑。「您弄錯了,先生。我的職業不是您想像的那一種。不過,——您提醒了我,也許以後我可以試試那個職業。如果我感到需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