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5)
……那是雙小斑馬似的黑跑鞋,紅色鞋帶如一縷鮮艷的草莖撫在她的腳面……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的家住在冰雪封死的山裡,任何車子也無法深入進去。夜已經很深很濃了,黑得連塔松上的白雪全是黑的。她的目光在曠野上來來回回搜尋,但什麼跡象都沒有,什麼也看不見。她只穿著貼身的休閑服,風雪冰寒毫無遮攔地穿透她薄薄的肌膚,刺到她的骨頭裡面去。她準備回到自己的住處。在她記憶中,她的家迴廊長長闊闊,玫瑰色的燈光從一個隱蔽凹陷處幽黯地傳遞過來,如一束燦然的女人目光。她滑著雪,走過一片記憶中的青草地,前邊卻是另一片青草地。家,好像就在不遠的什麼地方,但她不知它在哪兒。她不識路,不知怎麼走才能回家。她四顧茫然,驚恐無措。正在這時,那個人——相片上的那個人,飛快地滑雪而來,能夠在這樣的渺無人煙的黑夜裡遇到他,真是救了命。她懇請他帶她回家,他家不知怎麼也住在山林里。於是,他們飛一樣牽著手滑行。兩邊山林的崖壁上全是凄厲的風聲和狼的嚎叫,茫夜一大片一大片從身邊風一般劃過。他們走到半途時,忽然他說:「寂旖,我只能帶你走到這兒,下邊的路我們得岔開走了,你家在那個方向,我家在這個方向。」他說話的時候,用他修長的手指清晰地指了兩個不同方向的小道。寂旖注意到他的無名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她想,那肯定就是他妻子的眼睛。「太晚了,我妻子該生氣了。」他繼續說。她慌了,「懇求你別把我中途丟在這兒,我跟你一塊兒回家,或者你留下來陪我把夜晚度過去。我們在一起做什麼都行,都隨你願意。」他說,「你可真傻。夜,又不只這一個。」她哭了,「我現在度不過去!明天太陽出來,我有整整一白天時間思考下一個夜晚的問題。可你現在不能離開我,把我擱在半途。」他說,「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留下來陪你,也不能帶你回我家。我妻子會生氣的。我必須得走了。」他一邊道歉,一邊鬆開她的手,向另一個方向滑去。四周全是野獸,紅紅綠綠許多狼的眼睛像流星一樣在空漠的黑夜裡閃耀。一聲一聲狼嚎恐怖尖利,一聲一聲如針扎在她身上,格外嚇人。她開始失控,驚懼得要崩潰。為了抵禦這種恐懼,她開始一聲一聲學狼叫,持續地叫,大聲地叫……模仿一隻母狼……她想,只有這樣,真正的狼才不會吞噬她;只有這樣,它們才會以為她也是狼……寂旖的這一對付狼的靈活的舉動、經驗完全來自於人類而並非獸類,完全是她在人類關係中所摸索出來的「人狼共處」的防衛措施。……然後,場景變了,忽悠一下,眼前騰起一團青白色的煙霧,那團煙霧沾滿了她的整個視域,帶著她走到一面陡峭斜坡的終端。然後那團龐然大物中的輪廓便漸漸清晰出來——原來,這是一座雪白的大樓。隆隆的疾風遁去了,四際悄然,萬物俱寂。一小坡又一小坡連綿的綠草鮮花彎垂著腰肢向她致意,一派懶懶散散的祥和寧靜。她推開樓門,徑直上樓。她感到自己攀登在石階上的腳,似乎是踏在擴音器上,擴音器模糊地發出吱吱嘎嘎的交流聲。她定睛一看,原來那石階都是一排排堆起來的走不完的死人肋骨,吱吱嘎嘎聲就是它們發出的。那些肋骨,白天走在城市的街上,在陽光下構成一群一群活的人流;夜間或者任何一種可以隱身的場所,它們就會恢復它們的本來面目,變成一堆冷冰冰的白骨。沒有年齡,沒有性別,反正都是死人。她終於找到一個出口,樓道清寂幽長,房門個個緊閉。她前後尋望,記憶中像在電腦里按動PageDown鍵鈕一樣,一頁一頁翻過去,到底想不出這是什麼地方。忽然,那個人,站在樓道的另一端向她招手,確切地說,是寂旖望見他的身影站在從樓道另一端的門框投射進來的一束光線中,向她頻頻招手。她的眼睛立刻充滿了淚水,興奮地奔過去,說,「你怎麼在這兒?我們一年沒見了,你好嗎?」他平靜地微笑,「我很好。我在這兒工作。」他說。「噢。」她心裡的驚懼慢慢踏實下來。一年了,他依然如故。他的右側嘴角和鼻翼處的那道溝痕,依然散發著滄桑的魅力。她無意間觸碰到他的一隻手,她指尖上敏感的神經立刻感覺到他的手變得如枯死的老榆樹皮一般堅硬。他注意到她指尖的抖動,說,「在這種地方,手必須磨礪得像生鐵一樣又硬又冷;在這種地方,你必須長出這樣的雙手,才能活下去。」他的聲音使她心碎。「這是哪兒?」她問。他抖了抖衣袖,不動聲色。然後說,「太平間。」他說話的時候,身邊那一扇樓門哐當一聲關上了。接著,便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寂旖一驚,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汗水淋漓。房門依然被敲響。她定了定神,端起已經涼卻了的茶水喝了兩大口。果然是有人在敲門。寂旖趿上拖鞋,迷迷糊糊穿過黯淡的門廳。「找誰?」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