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頭女走不出來的九月(2)
我們最後一次脫衣、上床,那休養和緩解過我的某種重傷的床榻,發出吱吱嘎嘎的嘶鳴。奇怪的是,這一次我們並沒有真正**。我們完全沉浸到將要失去對方的心理緊迫之中,以至於其他的內容完全被這種傷感而慌恐的心理陰影所覆蓋和掩蔽。我們只是長久地、徹腑地、絕望地彼此愛撫、擁抱。我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暈車感,彷彿一脫離開他的身體,我就會從車上掉落下來。它的意義在我心底已經遠離並且超出了「性範疇」。但是,這絕對是我的愛情生涯里最致命、最輝煌、最震顫心靈的一次**……「如果我不走了呢?」莫根平靜地說,好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我的眼睛唰地一亮,彷彿房間里燃亮了燈光。但是,我沒有接過來他的話。這得由他自己決定。我繼續原來的思路,我說:「明天你離開P城時,我不能去送你了。你會失去控制的,我無法面對你的妻子。」我嘴上這樣說道,心裡卻在想:我等你的電話,告訴我你最後的決定。「好吧。」莫根說。二我終日守在電話機旁,靜靜等待那嘩然而起的鈴聲。可是,那個電話機卻像一隻死貓卧在我的床邊一聲不響。別人電話打進來,我三言五語就掛斷,我只等待莫根的聲音。現在距莫根所乘的QANTAS航班起飛時間只有一小時十五分鐘了。我知道我們必是雨散星離,分離在即,一切已是曲盡人散了。我再也不能遲疑,我必須在莫根從我視線里消失殆盡之前,最後看一眼他迷人的眼睛和身體。這個從不「輕諾」但依然「寡信」的人、這個慣於以詩的伎倆背叛和謀殺的人,我從不相信他的語言只相信他的眼睛和身體。九月里下大雪,這種自相矛盾的天氣和活動背景的確是個難題,我選擇不好該穿哪種外衣。像我這種很在意別人怎麼看我(特別是在意莫根和他的妻子怎麼看我)的女人,以什麼「外衣」出現在世界上的確於我非常重要。在我心裡,「外衣」的重要程度相當於一個人的歷史。也許是由於我對於選擇外衣的猶豫,也許是這種矛盾而古怪的天氣障礙,反正這一天我永遠無法挽回。當我趕到機場大廳時,那條通往墨爾本的紅色甬道已空無一人,像通往太平間的夾道冰冷而凋敝,彷彿世界上所有的生離死別都誕生在這裡。我的心重重地撲了一空,只好頹然而返。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不著家地在外邊奔波於辦理飛抵墨爾本的簽證出境手續。我足足蓋了四十九個印章,滿載著我們可愛的官僚主義的油墨印泥之香,飛往了墨爾本去尋找莫根的蹤跡。在古老而悠閑的巴斯海峽北端,我穿越那片鮮亮耀眼的旺草地和無數飄蕩著亞熱帶樹脂芳香的林木,那條叫做BRUNSWICKPARKSTREET的蜿蜿蜒蜒的小路已伸向我面前。我的心靈曾通過一張張沉甸甸的郵票無數次穿過這條林陰路擁向莫根的懷抱。透過亞麻色圍欄,是一套磚紅色別墅。然後是一個栗黃色頭髮的女人和一條乳白的長毛狗。那女人正在歪歪斜斜的晾繩上恬靜地晒衣服。我走過去,站立在一株龐大古怪、長得瘮人的老橡樹的陰影里,把臉頰掩埋在模模糊糊的暗處。我沒有自我介紹,只對那女人平淡地說:我來找莫根。那女人抬起頭定神望望我,忽然變得格外吃驚。她說她的丈夫還留在中國的P城,要完成他那首未完成的詩。我從那女人吃驚的眼睛里感覺到了她所懷的不可思議:一個中國女人跑到外國去尋找一個同樣在中國的男人?我此時眼裡放射的光芒肯定能將她手裡的未乾的衣服點燃。我不等她驚訝的表情從她那張美麗的臉頰上消失,就慌張又興奮地逃開了。莫根,莫根,你在中國。我買了當晚的加急航班票,經過十幾小時的如夢時光又返回了P城。兩三天前,這個同樣凋零又擁鬧的機場大廳,此刻那種生離死別的傷感氣息已蕩然無存,完全變成了一派大團圓的秋天景觀。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像莫根此時肯定躺在我們有過很多歡樂時光的吱吱亂叫的床上追憶著我的溫馨和痕迹。許許多多的燃亮我那沉默記憶的東西,像車窗外邊晃動的風景,一一飛掠過去……可是,當我推開自己的房門時,我發現房間里卻空無一人,與離開時一模一樣。我注意到我走前扎皮箱的那條帶子仍然在地毯上的老地方像一條僵死的長蟲;梳妝台上那瓶忘記封蓋的銀白色指甲油仍然揮發著一股古怪的草香。我的床上和煙灰缸里同樣沒有一絲一毫的莫根的痕迹。我懷著希望打開了電話錄音,於是我聽到了我所熟悉的莫根的聲音:「你吃驚嗎?現在已經過了九月十三日QANTAS航班起飛的時間。可是,我在P城自己的寓所里,守在你的照片旁邊……」錄音帶空白了一段,接下來還是莫根的聲音:「你去哪兒了呢?我已經找你幾天了……」我沒能等待那電話錄音全部放完就飛奔出去,直奔莫根的住所。莫根的母親——一個跛腿而肥碩的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迎出來。她的右手用一把年代久遠的長把雨傘當拐杖,支撐著她那使人感到隨時可能轟然坍塌的身體。在幽黯的長廊外邊的空地上,她的蒼老的聲音告訴我說:莫根不在家,他已經離開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