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頭女走不出來的九月(3)
我驚愕不已,急忙問:莫根他去哪兒了呢?老婦人**裸地用她那懷疑的目光打量了我足足一分鐘,彷彿在考慮一個重大的機密是不是可以披露給我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她的左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一根雪白頎長的香煙,緩緩吸著,那一冥一亮的紅煙頭和著她漆亮的黑眼珠一同諦視著我。最後,老婦人終於按捺不住想找個無關的人分享秘密的快樂,她壓低嗓音用氣聲悄悄地說:「莫根他去爪哇國了。辦理一樁情殺疑案。他說他知道那樁疑案的謀殺人,他必須趕到那裡完成它。他說,死者是個打字員,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名字叫……」我聽到我自己的名字從老婦人嘴裡滑出來響亮地掉落在這畸形而恐懼的九月天里的白雪地上。三有鑰匙轉動門鎖的窸窸窣窣聲,然後是吱扭一響有如揭開一扇夢,莫根像一條陰影閃進我的卧房。我望著他迷人的眼睛感到驚懼。他的眼裡全是如水纏綿的情詩,詩的題目全都叫做《謀殺》。「你獃獃地在想什麼?」莫根一邊脫下外衣一邊說。我遲疑了半天,從腦子裡轉出神來,「在想九月。」我說。「還早呢。五個月後的事情不必去想。這是你想成為聰明人的第一條:只想現在。」莫根走過來溫情地俯下他樹脂一般芬芳的身體擁抱我,把他的臉頰埋到我頭髮里。莫根說:「你的頭髮長了,該剪一剪了。」他低柔的嗓音從我們那張吱吱叫的老牛車一般的床榻上令我絕望地升起。窗外,蒼白而黯然的光暈粼粼閃爍,彷彿是一片片跳躍的魚群來自遙遠異邦——墨爾本南端的那個巴斯海峽的漣漣微波、綿綿輕漪。靜靜地獨自觀望它,便會看出喧鬧的人流里某種無可奈何又無以言傳的凄涼與憂傷。我的內心一向孤寂,世界繁亂的嘈雜聲永遠無法真正進入我的身體。可是,我忽然感到,此刻莫根的聲音帶給我的是比以往更強大、更無邊的孤寂。「是的,我會不斷地剪頭髮,」我說,「早晚我會成為一個禿頭女。」這聲音小得連我自己都難以聽到,我的耳朵似乎已脫離我而去,躲到安全的牆壁後邊。其實,我的一生都在竭力傾聽和期待遠處的某種致命的聲音。但,命中注定,我永遠是個被人類之聲所隔絕和遺棄的人,一個失去耳朵的禿頭女。只有暮春的晚風,從四面八方的遠處傳遞過來不絕如縷、輕若泣嘆的關門聲。這此起彼伏、由遠而近的聲音瀰漫世界。四…………自一九九三年九月,莫根離開中國P城踏上奔赴爪哇國之旅,再無消息。一九九五年四月,莫根母親與妻子千方百計、迂迴曲折地辦好了經墨爾本繞路前往爪哇國探望毫無下落的莫根的簽證出境手續。據爪哇國機場官方的電腦記載:沒有一個叫做莫根的中國男人或者一個貌如莫根的中國男人於一九九三年九月進入爪哇國境內。二○○一年八月,有人在美國的一個變心俱樂部里一個化裝舞會上聽到過莫根的聲音,但因面具的緣故,無法肯定那人就是莫根。二○○三年九月以後,我只身前往美國的一個叫做MCHGAN的幽僻荒涼的地方隱居。這地方的雪極大,彷彿覆蓋了所有的歲月和往事,到處可見拄拐木去上學的紅紅綠綠的學生,他們沉醉於DOWNHILL這項刺激的活動。而我已出現衰老的徵兆,身心疲憊,厭倦人群,但我的思想還分外清晰,只是偶爾分不清虛構與真實的事情。我經常湮沒在那個變心俱樂部大大小小的化裝舞會的陰影里,我等待著那個熟悉的聲音從寂寞的黑暗中升起——那個我親愛的讀者所熟悉的一段眾所周知的台詞:「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向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