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街的卜語(4)
小川這樣僵立了大約一分鐘,然後,在他還沒來得及產生悲痛之情的時候,他忽然像是被什麼怪異的東西吸引住了,於是,他神情專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冷,目光集中落在老冷的鼻子上。他感到老冷的鼻子今天格外異樣,紅亮得幾乎可以稱之為燦爛,番石榴一般散發著光芒。鼻翼兩側好像是受到了什麼興高采烈的信息的刺激,擅自脫離開主人的意志控制,不住地抽動,不容分說地表達著自己的激動或緊張之情。小川一直覺得,矗立在老冷臉孔上的這一隻番石榴樣的鼻子,常常是不動聲色並且莫測高深的老冷的天機泄露者。平日,當他嘴裡說的與他心裡想的完全是兩回事的時候,他的鼻子就會擅自動作起來,彷彿是一隻消解他內心矛盾與焦慮的儀器。小川換了個角度,繼續觀看老冷的鼻子。真是奇妙,老冷的鼻子此刻已經忙亂得一塌糊塗,上下左右一刻不停地抽搐著。而老冷對自己的鼻子毫無察覺,他感到自己的鼻子格外安靜,此刻不會有什麼異常。他左手端著茶杯把手,右手輕輕撫在滾熱的茶杯側腰,然後不自覺地用手指敲出一個簡單而古怪的節奏,彷彿在謀算一個什麼重大問題。他盲目而重複地敲了一會兒,當他意識到自己手指的敲擊聲時,便突然停了下來。小川沒有提問,也沒感嘆什麼,獃獃地又站立了大約一分鐘,彷彿在專註地傾聽老冷的手指在杯子上的敲擊聲。他在心裡暗暗盤算,那貌似悠閑的敲擊聲肯定是用來掩飾他內心裡需要隱藏的什麼的,他的鼻子已經出賣了他。小川目光躲開老冷的鼻子,仰起頭望了望天花板,噓了一口氣,然後就掉身走開了。老冷覺得蹊蹺。待小川的皮鞋聲再一次消失在右側那一扇屋門裡邊時,老冷迅速放下手裡的茶杯,疑慮地在自己鼻子上摸了一下。資料員小花將近中午十一點半才幽靈般鑽進辦公樓。各個辦公室的人這時已經稀稀落落地敲著飯盒向飯廳移動。儘管史刑警隊長囑咐暫時不要在單位里大面積公開郎內的消息,但顯然這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在樓道里,小花神情頗為抑鬱,卻一路喧嘩著訴說自己夜間忽然得了腸胃炎,這會兒才剛從醫院回來。但是,她沒有得到如往常一般熱情的回應與安慰,大家只是神情異樣地朝她點點頭,丟過來一兩聲「啊來了,來了」的短句子,就匆匆側身走過去。小花扭過身去看,發現走過去的人也在扭轉身看她。小花心中不免生出些許忐忑。若是往常,小花可是單位里的一位既熱鬧又神秘的人物。她時或歡天喜地,時或默然不語。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誰都知道郎內局長特別「關懷」小花,除了她本人聲稱不知道(小花到底清楚不清楚這其中的微妙,還有待後面查清)。尤其是當小花不在場的時候,郎內對小花的照顧就越發突出。有一次調級,整個單位只有一個指標,會上大家當然都紛紛推舉這個名額應該是郎內局長的。郎內斷然而堅定地拒絕了。接著,他做出心事重重頗為為難的樣子,提議把這個名額留給小花,他的神情是似乎透出他虧欠過小花什麼,但是他嘴裡說出的是一串甘為人仆之類的句子。有心人全都把這些看在眼裡,閉在嘴中。而小花總是一片清清亮亮,毫無察覺,彷彿全然不知的樣子。有時,她背地裡議論郎局長這個那個不是,別人就全當作她是故作姿態,誰也不敢呼應什麼。這會兒,小花感到有點沒趣。她蔫蔫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資料員小花從皮包里摸出鑰匙,一抬頭髮現資料室的房門已被打開了,鉛色的鐵門虛掩著。小花疑惑地推開門,一眼望見她的辦公桌上擺著一雙大腳,確切地說,是一雙滿是土灰,皴裂地綻開許許多多縫隙的皮鞋。小花定睛一看原來是秘書小川,就很不高興地說,你站在我桌上做什麼?小川急忙陪笑臉,說我等了你一個上午,急著查找一份資料,就先從總務長那裡拿了鑰匙。怎麼是一個上午?小花依然為自己桌上的那一雙臟皮鞋不高興著,就說,好像我是下午才來似的。不是不是,你吃飯前到的,算上午嘛。小川說。小花彆扭了一會兒,問,你到底要找什麼?小川說,我在找十五年前的那一份情報事故的材料,那上邊有冷副局長的批示和建議。我想看一下。小花有些不耐煩:你有什麼不清楚,問一聲老冷不就得了,還至於大中午的飯不吃,悄悄摸到這兒來查。小花平時就對川秘書看不上眼,覺得他總是那麼探頭探腦、鬼鬼祟祟。昨天,他提了一筆大款,準備和郎內局長外出辦事,見小花正在郎內的辦公室里說話,就吭吭哧哧說你們先談你們先談,退了出去,滿臉的詭秘,好像她小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小花覺得,這種人滿肚子雞零狗碎的小算盤,加上給局長當秘書這一身份,每天點頭哈腰,顯得忠心耿耿的樣子。因而她背地裡就常常叫他「日本村裡的」。小川很是壓抑。這時,川秘書從桌上跳下來,一隻手拿著那一份材料,另一隻手摸進上衣兜里,從皮夾中捏出一株半枝蓮鮮嫩的標本。小川說,上午在院子里等你等得心焦,陽光正好絢爛耀人,我就采了一株半枝蓮,回房間弄成了標本,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