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1)
午夜時分,萬籟俱靜,房間里無聲無息。林芷繾綣在被子里已經迷迷糊糊。她始終覺得冬天是從她的腳趾開始的,骨感的腳踝越發凸凹起來,涼意和空曠感便從她光裸的腳底向上攀爬蔓延。「鈴,鈴鈴……」林芷微微打了一個激靈。和前夫離婚後,她添置的第一件東西就是這台進口的高檔電話機,她再也受不了原來那電話忽然而起的鈴聲大作。現在,她把鈴聲調到最輕柔悅耳的一檔,那聲音如同一隻蛐蛐在鳴叫。她從被子里伸出一隻手臂,拿起話筒,「喂」了一聲。話筒里沒有回應。林芷清醒過來。她知道是他,是布里。她甚至聽到了一絲熟悉的屏吸的呼氣聲。「說話。」她低沉著嗓音。依然沒有回應。林芷掛了電話。幾天前的一個薄暮向晚時候,她下班回家的路上,也曾經干過這樣的事。那天,她忽然抑制不住,產生一股想知道他行蹤的衝動。她掏出手機,遲疑了一下,又收起來,她知道他那裡有來電顯示。她衝到路旁的一個黃帽子公用電話下,撥了電話。布里接通后,她也沒有出聲,沉了一刻,才慌慌張張掛斷了線。林芷心裡怪怪的,覺得蹊蹺,覺得他們彼此都像隱蔽的偵探,暗中窺視著對方。可是,他們的確都不再有重歸於好的願望了,一絲也沒有。剛離婚那幾天,情形還不大一樣。林芷和布里一下子都不太適應,隔三差五互相找茬兒打電話,彼此說話都陰陽怪氣的。有時候周末,他們還剋制不住,鬼使神差地往一塊兒湊,到他們過去常去的餐廳吃頓飯。有一次,他們一起過馬路,他習慣性地牽住她的手,他那寬大溫暖的手掌整個包裹了林芷指尖的冰涼,她的餘光看見他那熟悉的側影和陡削俊朗的臉孔,心裡的憤恨和防線似乎一瞬間坍塌崩潰了,眼淚在眼眶裡不爭氣地轉,險些掉落下來,急於找個角落大哭一場。好在此刻布里全神貫注地盯著過來往去車水馬龍的車輛,顧不上看她。馬路還沒有過完,林芷便把自己的手從他的掌心裡抽出來,「別拉拉扯扯的。」布里的嘴角歪向一邊,似笑非笑,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我這不是替別人拉著嘛。」他鬆開林芷的手,她心裡忽悠一下。這種奇妙的感覺林芷以前從未體驗過,彷彿自己的重量在一瞬間發生了變化,不知是輕了還是重了。一輛大型轎車幾乎擦著他們的鼻子尖開過去,銀白泛亮的車身外殼閃爍著豪華的光彩;馬路兩旁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反光玻璃折射出傍晚斜陽的餘輝;一株株高大的槐樹、梧桐樹,高揚著頭顱,用力呼吸著,從不清爽的空氣中吸入一口清新;灰藍色的天空下,一群群下班的人流行色匆匆,踉踉蹌蹌,嘈雜喧嘩,一派浮躁喧騰的城市景觀……然而,眼前的一切,都不再能引起他們談論的興趣。他們走進一家餐廳。這間叫做「老房子」的栗色餐廳位於街道拐角處,不大的廳堂貌似東倒西歪,內部的格局也不對稱,似乎主人隨心所欲信手拈來,其實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內在的章法和風格——酷得隱蔽,精製得粗糙,雕琢得毫無痕迹,所謂大巧若拙,如同人世間的許多事物一樣,精心得漫不經心。布里隨想到他們在濛山上的那套叫做「美夢」的小別墅正是這樣的風格。在他們曾經共同喜歡的《家庭的衣服》一書的熏染下,林芷和布里養成了一種小到對紙巾碗筷、餐具器皿,大到對桌椅板凳、窗戶牆壁的共同的挑剔。這是一家他們過去十分喜歡的餐廳,可惜現在已經物是人非,天各一處了。餐廳里遮光的百葉窗拉得很低,光線黯淡,布里的臉色顯得蒼白灰暗,表情難以捉摸,眼睛里似乎閃爍著一絲憂傷、無奈,嘴角卻分明笑著,整個臉部表情看上去別彆扭扭的,時而訕笑,時而蹙眉;時而明媚,時而陰鬱,很不對勁。林芷問,「女朋友交得怎樣了?」「這個話題嘛,」布里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還是不說為好。」林芷說,「你是不是還以為我會吃醋?你就放心吧!」布里又是詭秘地一笑,一道光亮與陰影交織著閃動在他的臉孔上。「布里啊布里,無論如何我們也曾是天造地設、般配投緣的一對,怎麼就是不能互相理解呢?看看你的臉色,」她拿出隨身包里的小鏡子對著他的臉,「生活肯定是一團糟。」布里摸了摸自己陡削的下巴,眼睛看著別處,不置可否,「也許,是替你發愁吧!」「哼哼。」林芷略帶輕蔑地嫣然一笑,「你是為『美夢』發愁吧。」他的臉色陡然變得愈發蒼白,「你最好不要提它,我不想再跟你吵。」停了片刻,他又說,「我可以折給你一些錢。」「這正是我要說的話。」林芷不溫不火,心裡抻著勁。這個被他倆叫做「美夢」的別墅,是他們結婚時共同購置的。它位於濛山之上,依山傍水,是濛山上零零星星散布在樹木蔥蘢的半山腰上的別墅之一,一幢由不規則的石塊和木頭建築的玩具似的房子。那時候的夏天,家裡每一扇變幻多姿的小窗子都敞開著,他們倚在窗前,可以看到褐色的土坡小路蜿蜒而下,悠閑的狗在濕漉漉的草叢間漫步,他們甚至可以隱約聽到不知是哪裡傳來的音樂聲從枝蔓婆娑的葉影中緩緩飄起。山下還有一條水聲低潺的小河流穿梭而過,他們過去時常在河邊漫步。布里和林芷曾在這裡擁有過纏綿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