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異的人(2)
「是啊,」林芷繼續說,「我也不想再跟你吵。」他們湊到一起,彼此就這樣坐在對方冷漠、嘲弄而叵測的目光里,說話不陰不陽、真真假假的。也許,潛意識中,他們都還想再掙扎著抓住過去記憶中美好的一點什麼,哪怕是一絲絲留戀的回味呢,也會成為他們此刻脆弱內心的一點依偎。但是,他們每次聚會都像撲了一場空,除了陰陽怪氣,就是冷冰冰的沉默。當初離婚談判的那幾個月,他們可是都失去了理智,撕破了臉,彼此摔碎了對方喜歡的東西,對於那些無足輕重、雞毛蒜皮的小物件也爭執不休。林芷堅持要的,布里肯定也堅持要;布里不要的,林芷也決不要。這在離婚前他們是萬萬沒有預料到的。比如,林芷堅持不給布里他最喜歡抽的那幾條大衛杜夫牌香煙。他說,「我抽煙,你留著又沒用。」林芷說,「誰說的?這煙我全抽了它。」「好啊,好啊,」布里的嘴角歪向一邊,哼哼著什麼不成調的小曲,不慌不忙走到衛生間,把他給林芷買的那隻未拆封的夏奈爾口紅從她的化妝盒裡拿出來,「這個,我得拿走。」「怎麼,你要塗口紅了?」她明知故問。「暫時還沒這打算。送給我的新女友吧。」「嗯,這主意不錯。」他們意氣用事的全部目的,似乎就是讓對方不能得逞。這不是財產本身的小節問題,而是到底誰勝誰負的大是大非問題——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過好。倒是濛山上那棟房子,兩個人很少提及,想必各自都胸有成竹,主意已定。倆人陰陽怪氣地在進進退退的幾個月中,達成了除卻「美夢」之外其他物品分配的初步共識。孩子,沒有。財產各歸各。然後,就急匆匆辦理了離婚手續,表示財產無爭議,「美夢」也就此懸置起來。他們自己也不甚明白為什麼非急著解除婚約而遺留這麼一個拖泥帶水的問題。從辦事處出來,倆人都深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氣,然後沒有遲疑地相背而去。林芷堅持著不要回頭,但是,她隱約感覺到她的後腦勺上正停留著一雙目光。她猛地迴轉身,看到他的臉孔朝著她,一縷奇怪的笑容懸浮在他的嘴角,倏忽一閃,然後,他那頎長的身影就消失了。那個冬天,林芷一個人空蕩蕩的,表情十分沉重。雖然心無所居、神無所附,但日子也一天一天挨過去。她曾經在一本小冊子里看到一句話:生活是不能想的,一想,就是失敗的開始。於是,她便不再想,就跟隨著日子自身的腳步隨波逐流吧。他們的聯繫越來越少,漸至不再聯繫。春天的一個周末,林芷忽然想去看看濛山那房子,她翻出長時間沒有用過的鑰匙,就上了路。當她佇立在「美夢」門前時,卻不知為什麼踟躕猶疑起來,她甚至不想打開柵欄門上的大鎖。正當她猶猶豫豫心神不定的時候,忽然聽到房間裡邊似乎有什麼動靜。林芷隔著木柵門,踮起腳尖,向裡邊張望。她看到小樓裡邊白色的窗帘微微在動,然後,似乎慢慢被掀起一個角來。有人在屋裡嗎?林芷深抽了一口氣。是他,肯定是布里。她後退了幾步,蹲了下去。一股莫名的沮喪甚至恐懼向她襲來。不知怎麼,林芷這會兒忽然有點害怕看到他嘴角那種奇怪的笑容,彷彿那笑容後邊隱藏著什麼深不可測秘不可宣的東西,讓人捉摸不透。她蹲在柵欄門外,內心忐忑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她決定起身離開。可是,她走出去幾步后,又折回身來,站在那兒又想了想,好像不死心。終於,她還是頹然而返。離開的路上,林芷十分懊惱!那不是自己的家嗎?怕什麼!又過了很久,有一天,她居然一時想不起他的手機號碼,她很吃驚,原來如此熟悉親密、有血有肉的一個人,竟然變成了一個冰冷的記憶不清的數字型大小碼,這是多麼荒唐又無可奈何的事情啊!她查看了電話簿,當那個曾經熟悉得倒背如流的號碼躍入眼中的時候,望著那串數字,她心裡一片悲哀。她沒有再給他打電話,讓時間自己決定吧。然後,林芷把那個號碼用黑水筆塗掉了。一段記憶,一段歷史,也可以像磁帶一樣抹去嗎?一晃,他們分開已一年多了。一天晚上,林芷意外地接到布里的電話。「怎麼樣,最近還好吧?」布里在電話里說。「還好。你怎麼樣?」林芷竟然心平氣和得連她自己都吃驚。也許,怨恨已經被時光抹平。「馬馬虎虎,老樣子。」「噢,那太好了!」他們居然如同經常見面的熟人老友一樣有點嘻嘻哈哈的,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誇張的甚至虛妄的熱情,一股逢場作戲、賣弄風雅的奇怪味道。但是,輕鬆隨意中他們都悉心謹慎地迴避著什麼。寒暄了一通空洞無用的客套之後,布里清了清嗓子,說,「我母親來了,路過咱們這裡一天……」「嗯。」他停頓片刻,繼續說,「……離婚的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所以,想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