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街的卜語(13)
在我的記憶中,無論是我的成長期抑或成人後的任何階段,我永遠都無能為力地處於少數的狀態而存在。幸好,我並不為自己身處少數這一尷尬地位而自卑,恰恰相反,我始終以為浴缸中那些覆蓋整個水面的爽身泡沫並不能洗掉身上的污漬,而倒是塗抹在身體上的那少少的幾滴浴液清洗劑起著本質的作用。多數人很多時候就是那茂盛的泡沫,是一種虛弱而空洞的力量。能夠在較長時間裡以及在較高的層次上,安於寂寞,我以為才是真正的力量。所以,獨自承擔自己這一漫長處境的習慣,早已使我逐步地適應了被沸沸揚揚的多數所遺棄、被轟轟烈烈推波助瀾的多數丟落在一邊的孤單處境。思量再三,我決意再也不回到過去里。讓沙漏街永遠成為一個早年的記憶。這個隱蔽的亞熱帶小鎮,已成為我的家園和歸宿。我被命運拋到這裡,但是,現在我覺得這裡其實才真正是我的追求。有一天黃昏,我在番笛(排簫)悠婉的樂聲中,回憶起一個與我曾有秘密關係的友人,我曾在這個遠在西半球的愛爾蘭島上過著幽居生活的友人家中生活過,得到過她溫暖的呵護。我憶起我曾在那個兩層的暗紅色老房子前邊的花園裡,第一次使用鋤草機修理草坪的情景,憶起考里厄吾德街蕭條的雨聲和孤獨行走的黑貓,憶起有一次我曾在低徊環繞整個房宅的番笛聲中徹腑絕望地面窗獨泣,我的這位友人就站立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一動不動看著我,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會走上前來安撫我,因為她根本無需靠近我,就可以用她的目光在我的身後支撐起一面牆壁,使我安放漂泊的疲勞和孤寂。我曾向她談論過我的預感,我說,我始終冥冥覺得在那個加害於我的老A身後還暗藏著一個人,但我無法看到他,我的處境好像是一個政治遊戲的犧牲品,我曾做過的短暫的新聞情報工作也顯得極不真實,像是別人的一個交易,一個玩笑。我的這個友人說,其實所有的事物都是遊戲,只不過有些做得認真而有些做得不太認真,不太認真的事就會成為認真的事的犧牲品。有的人對權和錢認真,有的人對女人認真,有的人對功名認真。不過如此而已。老A不是已經死掉了嗎?空氣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組成。就在這一天傍晚,當這些遙遠的回憶隨著番笛聲佔領了我的思緒,我全身的神經都爬滿了某種尖銳的預感的時候,我忽然接到了我這位久違的愛爾蘭島上友人的電話,她告訴了我關於郎內的莫名其妙的死訊,她還說有一位姓冷的副局長正在上報,準備重新審理髮生於十五年前的那樁疑案。她再一次強調說,空氣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組成。於是,我敬畏地看了看彌散四周的空氣。這無聲、無色又無形的東西,使我在一瞬間理解了什麼是真正的力量。開始史又村警長那天送走秘書小川之後,也隨即失蹤。直到兩天後的中午,史又村像是從天而降,手裡拿著一摞卷宗,回到他的警部辦公室。他的上司把他叫過去,指著等候在一旁的一位手纏繃帶、臉上有明顯傷痕的中年男子說,這個郎內案件的當事人已經等你很長時間了,請帶過去做一下口供記錄。史又村對著這個突如其來送上門的當事者疑慮地看了看,然後就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這位據說是當事人的中年男子做了如下的口供:我是ⅹⅹ出租汽車公司的司機,這是我的證件。五天前的凌晨四點多鐘,我如約去接一位乘客。那天,霧氣很濃,天色灰濛濛,我似醒非醒地開著我的汽車。當我行駛到沙漏街的時候,汽車右前輪輪胎忽然爆裂,車身失去控制地向右側的路牙猛然衝去。不用說,我出了車禍。我看到了前方几步遠的一個男人向我轉過身,然後倒下去。但我用我的兒子發誓:我並沒有碰撞到他!因為,我的汽車失控后,撞到了路牙上邊的一個樹墩子上,距離那個人大約還有三四米遠。這之前,他是背朝著我,沿著與我汽車相同的行駛方向向前走著。大概是我的汽車輪胎爆裂聲以及撞到樹墩上的聲音驚嚇了他,他迅速本能地回身轉向撞擊聲這邊,而這時我車前的玻璃窗被樹樁擊碎,稀稀落落的幾片玻璃像幾隻清脆的鳥,從撞擊處呼啦啦騰空飛起,呈散射狀向前飛出去。一塊尖利的大玻璃片正好刺進那個轉身朝向我的男人的胸口。你也許不相信,怎麼會這麼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臟呢?可事實的確如此。這一切都是在一瞬間完成。那個人好像專程在此等候並轉過身來迎接我汽車上飛出去的那一塊玻璃片;那碎玻璃也是鬼使神差,居然能夠繞開那樹樁前面的一個廢棄的鐵架,閃了一個弧線才駛向那男人,我無法解釋這一切,可事實的確如此。我看到那男人倒下后,沒有起來,也沒有發出呻吟和喊叫,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我想,這下壞了,他肯定出事了。我擔心留下痕迹,不敢走過去看他。這時,沙漏街一個人影也沒有。我低頭看了看轉向橫拉杆並沒有斷裂,就匆匆忙忙跳下車,用千斤頂把車子支起,又取出輪胎套管和扳手,換上了備用輪胎,急忙躥回到車裡。當然,我沒有忘記把那隻爆裂的壞輪胎扔進汽車后廂。然後,我又看了看那個男人,他依然躺在那兒沒動靜。我盼望他的身體能夠動一動,但又害怕他會忽然站起來走向我。我再也不敢耽擱,開車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