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街的卜語(12)

沙漏街的卜語(12)

送走小川之後,史又村警長關上了房門。他把兩天來所獲得的混亂如麻的揭發材料在腦中過濾了一遍。他的腦袋像一隻錄音機,無聲地重放了那些重要部分。他想,抽屜被撬,文件塗改,從動機到意圖,以及現有的證據,看來此人已基本清楚。但抽屜被撬事件,並沒有與郎內被殺一案發生合乎邏輯的關聯。史又村警長一邊專註於腦中的聲音,一邊在紙上信手畫著:冷副局長揭發資料員小花揭發秘書小川揭發尾聲我的隱蔽生活我在這個遠離故土的亞熱帶小鎮安居已久,對城市生活的記憶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日益淡漠。我的身體還沒有出現任何衰老的徵兆,但我的心已經完完全全地開始了老人般的沉思默想的生活。我不再有任何新鮮感,對世事亦不再感到不可思議。所有的未來其實都是過去。但我並不覺得生活的冰冷和絕望,我只是像緩慢無聲的流水在時間這個龐大無形的容器里舒展而行。這種水一樣隨和的生活態度,是一種無所謂的境界。而這種無所謂,其實是最大的自我剋制才能夠達到的境界。我不喜歡盛大的聚會,也不喜歡交談。交談是沒有結果的。早年我曾那麼熱愛交談,無論是坐在一起娓娓道來,絮絮而談,還是與遠方的友人書信來去,紙墨傳聲。我曾信奉言詞即是道路,曾對此興味十足,樂此不疲很多年之久。而現在,我覺得交談是一件多麼徒勞愚蠢的事情。情感生活也不再像早年那樣成為我生命中的重大問題。愛,是一種困難。我曾在一首歌中聽到,「透過你的雙眼,美麗的謊言,透過你的雙眼,一切都在變……」經過漫長歲月的磨礪,我對此悟出了另外一番理解。有一天,我從一本老書上,看到這樣一段文字:某個人來到被他所愛的人的門前,敲門。裡邊一個聲音問道:「是誰?」回答說:「是我。」裡面那個聲音答:「這裡沒有你和我的位置。」門依然關著。在孤獨和空虛的長長几年之後,這個人又回到他所愛的人的門前。他敲門。裡邊的聲音問道:「是誰?」這個人說:「是你。」門為他開了。這就是我現在對於愛情的另一種理解。每天,我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自己的房間里度過。我曾對走廊外邊一隻碩大的老鼠的行蹤進行觀察。它為了獲取我每天丟到垃圾箱里吃剩的食物,居然準確地掌握了我一日三餐的時間。我吃飯的時候,它就不聲不響地等候在紗門外邊,小眼睛一眨一眨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待垃圾箱里倒進殘羹剩飯之後,它就在門帘處不見了。一會兒工夫,它便拖著圓滾滾的肚子,趾高氣揚地從我的紗門前走過,回到走廊外它自己的家裡去。它對於我的起居時間這一份情報的獲得,足以證明它對我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而我對於它這一觀察成果的了如指掌,也足以說明我對它的觀察之細微。我對光線在牆壁上的緩慢行走、空氣的濕度與情緒的關係以及時間是如何由思想的流動構成的,等等,進行了大量的觀察和記錄。宇宙萬物,無論是存在物質的,抑或抽象精神的,都在我的範疇之中。這些事為我的幽閉症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生活源泉。早年,我也曾有過這種塗塗寫寫的嗜好,但是現在它已經完全構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和目的本身。常年的幽閉症,培養了我對於事物的專註品質。在別人眼裡,我也許像一個囚徒,可是,那無形的圍牆鐵柵恰恰是我自己安置的,我對那一層無堅可摧的圍欄的不可或缺的依戀,到達了喪心病狂的程度,離開它我幾乎不能存活。我喜歡自己作為一個陌生人在小鎮的街巷走過。人人覺得我是一個陌生人以及我覺得人人的臉孔都很陌生,我感覺永遠令我愜意。在我身上,你看不到這閉塞的小鎮上人們的淳樸,但你也絕對看不到我身上大都市的虛榮。你看不出的我的目光來自古老神秘的東方。在我的生活中,我幾乎不需要「你」字。所有的人和事,在我的思維關係網裡都成為間接的「他」或「它」。甚至,我對於我自己,在思維中也是以「她」的角度出現。沙漏街的生活已成為往昔,我眺望著遙遠的記憶,時間如一條環狀之水,在我眼前迴轉,我彷彿看到的是一個陌生人的過去。郎內這個人,的確是在久遠年代里與我有過關聯的一個人。他本人彷彿就是一個寓言,從十五年前的一個小說里走進我的生活,然後又從現實的生活中回到十五年之後我的這一篇小說中來。隨著時光的流逝,世事的變遷,人們對早年那一樁莫名其妙的事件已經淡忘,有幾次我曾被過去的友人召喚,返回沙漏街。但我終於斷然拒絕了重新回到過去人群里的生活。我覺得,在這個時代里,認為一百個人的生活肯定比一個人的生活更溫暖,有時候就如同認定「知識就是力量」一樣幼稚而荒誕(知識難道比權力更有力量嗎)。在我認同的為數甚少的幾位哲學家中,有一個叫做索倫·克爾凱郭爾的,他在談論個體與群體、多數人與少數人的問題時,曾非常坦白地說道,靈魂的優越之處在於只看重個體。我以為甚是。一百個人與一個人並不能說明什麼本質問題。我已經熱愛上了我現在這種離群索居的清醒的生活,它遠比半睡不醒、東拉西扯的群體生活有效率和有質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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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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