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4)
這時,飛機乘務小姐走過來,也許是因為我的臉色很難看的緣故,她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說沒問題。然後,她遞給我一份報紙,是《人民日報》。這種報紙關心和報道的事情一般都比較重大,成篇整版的國策方針、社論講話總是使我感到自己熱衷的那些具體的或者個人化的問題太渺小,慚愧感常常使我乾脆不讀這種報紙。我每天總是搜羅一大堆邊邊角角的小報來讀,那些小報的顏色像我愛吃的發黑的全麥麵包,餵養著我蒼白的思想。這有點像我的人生定位,總是納入不到主流渠道當中去,總是在任何一種沸沸揚揚的潮流之處,在清寂的邊角小道獨自漫走。孤獨於我是一種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幾乎成為我生命血液里換不掉的血型,與生俱來,與我相安為伴。我把空中小姐送給我的報紙丟在身邊空著的座位上,鬆弛身體閉目養神。飛機正在跑道上顛動而呼嘯地滑動,於是我讓自己從頭到腳沉浸在奔赴一種深摯友情的震顫中。然後,我睜開眼睛按動右手扶把上的黑鈕,試圖把椅背向後傾仰,以便使那被長期的職業需要弄得僵緊的脊椎骨儘可能放鬆。在我向右下方低垂目光的一瞬間,我的餘光瞥到了那張《人民日報》,一行醒目的「弔唁美國前總統尼克松逝世」的黑色字幕闖入我的眼睛。我與尼克松的關係其實只是我與尼克松時代的關係,當我忽然看見尼克松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看到的其實也只是我幼年時天真、憂戚、單薄而無辜的生活,我坐在一幢有著深栗色窗戶框和麥白色窗戶紙的老式大房子里,坐在我父親在那紅色年代中絕望、憤怒的目光里,這目光堵住了我嘴角中鮮花爛漫的童音。我看見這個小女孩雙手抱著在貧瘠的夢幻中那瘦骨嶙峋、搖搖晃晃的膝蓋,睜大驚恐的眼睛,乾枯焦黃的頭髮如同風中的野麥,她不會梳頭髮,她在等媽媽回家。她站在紗門外寬闊的前廊上等,站在四合院漆黑殘損的木門前等。麻黃色的晾衣繩在她的身後悠悠蕩蕩,一籌莫展的貓咪耐性極好地在空洞的院子里散步,夏日黃昏的小風環繞她麻稈一般細細的頸間。她像企圖過馬路的小狗一樣東看看西看看,然後猛地躥到衚衕對面的那塊高大的白石頭上邊去,她站得高高的,以便早一分鐘看到媽媽從一個出人意料的方向露出身影。沒有媽媽的家,算不上是一個家,沒有女人的家,算不上是一個家,而這個小女孩還算不上是一個女人……早在尼克松時代,女人就已在我心中奠定了她在這個世界的輝煌。當一個男人頤指氣使地發脾氣時,就會有一個女人母牛般默默地忍受,她們像我童年院子的那棵梨樹,渾身上下被東拉西扯沉甸甸的晾衣繩索拴緊墜壓,一日日忍辱負重,卻依然綻出幽香溫馨的梨花。那一天,我拿起了身邊的《人民日報》,映在腦子裡的卻是童年的一幅幅黑白拓片畫。然後,我把報紙放在一邊,打算一同放下那遙遠的往昔。我扭過頭望望舷窗外邊漸漸貼近的藍天白雲,雲朵像一隻只碩大的白兔悠閑地玩耍。陽光很朗,光線金黃,機翼在琴弦似的光芒上輕曼地撥動,一群群銀鈴般的嗡嗡聲舞盪瀰漫……「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混雜在童年小學校里稚嫩的童聲齊唱當中,幾個跟隨尼克松來華訪問的美國佬,高興地聽我們演唱,他們聽不懂歌詞,他們走上前來抱起我們,一個個親吻我們的臉蛋……記得,我喜歡尼克松們這些長著大鼻子的美國佬。機身抖動了一下,我從機窗外收回了目光。我在心裡說,再見,尼克松,永別!好像我此行是專程為了在飛機上與尼克松告別。在高空中天堂的門口。旅行時身邊無人與你搭話閑扯是最大的一件美事。現在,我將擁有一百零幾十分鐘的時間獨自守候內心裡的一個人,一份與殞楠有關的溫馨的記憶,這是多麼好。如果能夠放鬆神經地與自己單獨相處,那麼我願每隔兩三個小時吃上一粒乘暈寧,使我的生活永遠在天上,在飛翔。我相信偶然和緣分。相信我和我的朋友殞楠之間的姐妹情誼一點不低於愛情的質量。這會兒,我和殞楠不忙不慌地坐在候機室里,我們將一同從這個低矮的山腹盆地飛往我的家鄉——N城。我們不急,不想混雜在棘叢似的灰不溜秋人群里蜂擁而上,不想把我們從容的腳踝埋沒在身前身後一包包肥頭大耳的行李下,埋沒在隨意丟棄的空啤酒罐以及橫倒的可口可樂的紙杯里。我們打算在飛機起飛之前十分鐘登上機艙。我對殞楠說,我要去一下衛生間,我不習慣在天上用廁所,那兒離上帝太近,人間的事,無論是我們女人的還是他們男人的,凡與性器官有關係的問題,最好在地上解決,因為上帝是無性別的,我們不要騷擾人家。殞楠笑,她的象牙似的整齊細密的牙齒,像一排光滑的小石牆悠然打開,使得從那裡邊滑溜出來的每一聲笑聲都銀子般閃閃發亮。我的朋友殞楠是個天性快樂的女人,一個顯得安靜而孤獨的享樂主義者。她不像我那樣總被一些想法糾纏來去,把自己的精神逼到一種絕望的邊緣犄角,一種情緒化的頂端,我總是執拗地把自己的腳步煽動得不顧一切,在死胡同里勇往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