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5)
殞楠不。她常常不動聲色地佇立在人群里左觀右望,即使是在骯髒得連天空都失去藍顏色的生意場,她也能心平氣和地用她那雙沾滿小提琴敏感樂聲的手指與那些肥碩的專門用來數鈔票或者專門操縱印章的大手把握,屏息忍住咽喉的乾澀,然後站立在陽光之下遊刃有餘地咽下人世間最冷酷的現實。但是一轉身,你看到的依然是她輕鬆而迷人的風采。殞楠說,「一個人若不能常常變傻,就成不了大人物。川島芳子說的。」她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無論是在她那茶褐色的柔情的家鄉,還是在我生活的這座連太陽都瀰漫著功利之光的硬邦邦的N城,她對我說,「我們真是棋逢對手,天作地合。」但我知道,在堅硬而現實的生活里,我遠沒有她那麼富於彈性。這會兒,她倚在那藍得發涼的候機室的椅背上,表情顯得比往日嚴肅。她鬆軟的澈水一般的目光一動不動落在我的眼睛上,並企圖穿過它,在我恍惚不清的思維網路里碰撞到什麼擲地有聲的東西,又彷彿在用力抓住她自己腦袋裡最隱深處某種一閃即逝的念頭,或者擺脫某種糾纏不去的卻不該存在的什麼問題。我以為她正在走神,沒有聽到我的話,便轉身朝向衛生間方向。我多年來長久不衰地喜愛著走路的雙腿,如同兩棵悠閑柔韌的丁香樹,散漫隨意又穩立自守。有時候我依賴它勝於依賴我的腦袋,因為它經常能夠替代我的頭腦總結出諸如「沒有前方……」或者「後退是前行的另一種方式,退一步海闊而天空」之類的道理。當我的一隻腳剛剛在光滑如冰的地面上踏出清脆而小心的一步,殞楠低啞的嗓音便追上我的後背,貼在我的脊骨上:「嘿,……」我轉身。我看到殞楠的眼睛也許是被午日白晃晃的陽光刺耀的緣故,空中旋轉的塵埃晶亮地透過落地的碩大玻璃窗,把粼粼水紋投射在她的眼孔里,她的栗黑色的眼眸散發著琥珀般剔透的瑩光。「怎麼?」我說。她瘦削的臉孔有一種冷靜的激情,「你不知道你自己就是一種上帝嗎?」她說。「什麼意思?」我一時抓不準這模糊的擁有多種語義可能性的句子。「你不覺得我們在一起,好像都沒有性別了。那個問題……」她頓了一下,「那個問題……好像已退居到不重要的地位。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嗎?」「好啊,」我笑,「那就為我們的無性別角色乾杯!」說完,我仍舊轉身,朝衛生間走去。當我尾隨一個幾乎全裸著大腿的穿皮短褲的女人走出衛生間時,我看到那兩條白花花的大腿在這冷風砭骨的冬季格外耀眼,彷彿兩隻茁壯的筷子立在地上自行移動。我想起穿著半條裙子風情萬種的香港歌星梅艷芳,在那一次賑災義演的演唱會上,她的自戀般的(自我撫摸)性感舞姿,不僅當場傾倒所有男人,而且也迷住了許許多多的女人。自從梅小姐舉著一條豐腴的大腿佔領了人民大會堂的舞台之後,我曾在N城的街道上多次見到爭先裸露出來的不同年齡胖瘦不一的梅氏大腿。無論是夏日還是嚴冬,大腿們對於氣溫的干擾搗亂刀槍不入,挺拔的白樺林一般的它們從路邊從從容容穿過,總是收視率極高,令路人頭暈眼花。那穿皮短褲的女人目不斜視地走過我和殞楠的位置后,我在自己剛才的椅子上坐下來,然後與殞楠會心一笑。「女人有時候真是一隻可憐的動物,這麼冷的天,首先替別人免費的審美愉悅著想,未免太大公無私了。」我說。「人家是穿個自我感覺嘛。」殞楠說。「但願如此。」這時,傳來播音小姐的呼叫聲,「前往N城的旅客請迅速登機,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我和殞楠看了看手錶,離起飛時間還差一刻鐘。我們站起來,這時才忽然發現身前身後一片空蕩,剛才婆娑不去的人群轉眼間已杳無身影。殞楠把最重的兩個背包都放在自己的肩胛上,把一隻輕便的旅行袋留在地板上。然後,她用她那懶散傲慢卻總是胸有成竹的瘦腳尖沖著那旅行袋一指,「喏,拿著。」我還沒來得及抗議她這一不公平的分配方案,她已向入艙口走去。她一邊用力掮著重重的行李往前走,一邊回過頭來對我說,「我們這種女人,有成熟而明晰的頭腦和追求,又有應付具體的現實生活的能力,還有什麼樣的男人能要我們呢?我們只會讓他們感到自己並不很強大,甚至使他們壓抑自卑。哪個男人願意自找這份感覺呢?」這時的候機室里除了我和殞楠已空無一人,玻璃窗反射著午日刺目的白光,像一堵冰牆那麼冷漠。殞楠的話煙霧似的在這空洞的大廳里撞擊出一股古怪的敵意。我一邊追上她,一邊說,「有頭腦和才能的男人,大多有自我中心,他們早已把生活看透,他們找女人,要一個家,得圍繞著他的事業規劃和生活前景旋轉。所以,他們很清楚,找那種肯於放棄自己或放棄自己一大部分的女人,甚至壓根就沒有過自己的女人,才能圍繞著他旋轉。生活嘛,還是和沒有深度的女人在一起比較輕鬆。你沒看到嗎,現在連最新潮的文學批評家都揀沒有深度的女作家作品來寫,招牌是『拒絕深度』。其實他們害怕我們這種女人,我們的頭腦對他們構成了威脅。即使往好處去看他們,起碼也是他們無法懂得我們。所以他們不會找我們這種女人。而願意來找我們的那種不太自我中心的男人,大多又平庸,我們又看不起人家……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