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7)
記得那一天,我們剛一走出那冷色調的渣滓洞,殞楠便甩掉一身想不明白的滯重,恢復了她原本的幽默與頑皮,腳步也隨之變得羚羊般輕盈。而我還沉浸在剛才的思想的死胡同里抽不出身。殞楠說,其實她正思考的是甫志高這個人,他被捕前組織上已經告訴他敵人正暗中包圍著他的家,勸他不要回去落入虎口。可是,他不放心他的女人,他剛剛用省下的錢為他的女人買了一包牛肉乾,他要回去送給她。他不顧一切回家看她,結果被捕,落了個「叛徒甫志高你是人民的大草包」遺臭萬年。殞楠玩笑地說,「我若是男人,肯定就是甫志高這種男人,沒什麼大出息。」「哎哎,別這麼糟蹋自己行不行。你若是甫志高,就別想再與我一起出現在N城了。這個城市的每一塊石磚都像眼睛一樣注視著我們的階級立場,所有的人都是政治家。你知道這座無堅不摧的城市裡的一瓦一木是用什麼顏色塗成的嗎——政治,你以為!」我的朋友殞楠經常問我,她若是一個男人,我會不會嫁給她?「當然,」我說,「不過,你最好帶著一些錢再來找我。物質是精神的基礎,否則你拿什麼向我抒情呢?甫志高的那一包牛肉乾固然情義無價,可是……」「如果我沒有很多錢呢?」「那……我就去想辦法去掙。愛情需要某種情調來餵養,而情調需要一些金錢來餵養,順理成章。有些人是這麼想但不敢這麼說;有些人是沒辦法,所以不敢這麼說,久而久之也就不這麼想了。」「啊——原來是這樣。」我的朋友做出如夢初醒的樣子。飛往N城的飛機已像碩大的笨鳥在跑道上滑翔。我和殞楠經過一上午的整理行裝以及趕赴機場的奔波,這會兒都感到倦意襲來。「上帝保佑!」殞楠從家鄉的**的機場草坪上拉回目光,她的會說話的褐色眼睛似乎安靜下來,迷迷濛蒙。「保佑什麼?」我問。「讓我們平安。」她從椅把扶手上抽回一隻手,放在挨著我的那一側肩上。殞楠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大約是一九六九年的七月,美國太空人阿姆斯特朗駕駛太空船阿波羅十一號進入太空,他一面飛行,一面四下張望,留心觀察地球以外的景觀。可是,他失望了,灰霧蒙蒙的太空什麼都沒有,四下延伸著空洞,無邊無際,像一個碩大無朋的帳幕,綴著鬼眼似的繁星,此明彼滅,閃爍不定,令人毛骨悚然。他看不到活的物體和生命的跡象,只有花炮似的流星穿插交錯,划空而過,留下幾道銀色的光弧,閃耀幾下便又消失。阿姆斯特朗一面用眷戀的目光瞭望遙天一角浮動的地球,欣賞著這個橙黃色的橄欖球在渾天涯涘的太空中,載浮載沉,閃閃發光,一面感嘆人類的荒唐和愚昧,他們不懂得珍惜反而想盡辦法來摧毀自己的家園……我記得,那時候我十歲,這件事誘發了我那混沌未開的大腦的第一次思想,它使我第一次想到人類是孤獨無依的一群,想到未來的生命將與一個疏遠而莫測的宇宙獨處。它的意義等同於我第一次**,只不過它開發的是我的第一次思想的生命。」殞楠的攬在我肩上的手臂使我困意濃濃,瞌睡搖搖晃晃走來。她的話如同鋪天蓋地的天雨花,在我眼前模糊不清。「你是打破兩次貞操、打破兩層意義的處女,才形成的女人,所以你稀有。」我稀里糊塗說。「一個現代的女性難道不該是如此的嗎?」她說。這時,我已經再也抓不住自己那可以對應她的話的明晰思路了,我的嘴彷彿先於頭腦進入了一片寂天寞地的空洞之境,我只能徒勞地張著嘴,發不出聲響。我感到身邊是一團團燈光黯淡的氣流,冰激凌一般幽香沁腑的滋味,我昏昏沉沉掉入一團光滑的白色之中。啊天空真大,大得彷彿失去了時間和記憶,身體上的重量都被看不見的韁繩鬆開了,四周是一片善意而安全的寂靜。當我的手指馬上就要觸摸到那一團涼涼的模糊不清的白顏色時,一面意想不到的牆垣攔住我的去路,它順著遙遠卻又格外近逼的光線駛進我的耳鼓,然後我發現那堵攔路的牆是我肩上的殞楠的聲音,我聽到殞楠說:「如果還有一分鐘,我們即將死去,你會怎樣?」她說。我睜開眼睛,「哪有那麼多如果,我拒絕假設。我差不多要睡著了。」「就回答這一個問題,然後你就睡。」我想了想,說,「我會告訴你我十分喜歡你,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就這個?」「我會說我很愛你。」「所有的人死之前都會對別人說我愛你。」殞楠仍不滿意。「那你會怎樣?」我問。殞楠頓住,好像正在她肚子里的那個語詞的百寶箱中搜尋。然後,她說,「……我會親你……我們相處這麼久了,為什麼不能……」「當然。」我說。「為什麼只有男人才可以親吻女人,親吻你?」「……活到我們這個份上,的確已沒有什麼是禁錮了。這是一個玻璃的時代,許多規則肯定會不斷地被向前的腳步聲噼噼啪啪地搗毀。」我和殞楠這時都發現這是一個敏感而吃力的話題,於是我們打住,都不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