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8)
我重新閉上眼睛。殞楠的話,使我在腦中設制勾畫起人類蒙渾初開之時的景象來,我當然不是按照亞當和夏娃所建立的人類第一個早晨這個古老的傳說來勾畫,這個生生不息的為繁衍而交配的圖景,盤踞在人類的頭頂已有幾千年,眾所周知。我在腦中設想的卻是另外一幅圖景:如果繁衍不是人類結合的惟一目的,亞當也許會覺得和他的兄弟們在一起更容易溝通和默契,夏娃也許會覺得與她的姐妹們在一起更能相互體貼理解。人類的第一個早晨倘若是這種排除功利目的的開端,那麼延襲到今天的世界將是另外一番樣子了。機身早已脫離跑道,像一枚輕盈的銀灰色太陽從地平線上搖身騰起。我想努力冥想某種未來和遠方,正如同回頭眺望黑白相片般的記憶,使所有的未來都成為過去。但是,無論我如何用力拉出腦中那根若斷若連的線路,都無法把昏昏沉沉的我從越來越多的坍塌而來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白雲里拽出。漸漸,我被那些虛幻的白顏色埋沒了,我驚懼地踩在雲朵之上,張開雙臂,像一隻危險中的母雞倒映在白牆上的剪影,腳下踩踏的只是一層虛幻的白紙,它高懸在深淵之上一觸即破。一些不連貫的沒有次序的事物繽紛而來,我的一隻腳終於邁進了一座嶄新而離奇的城門。……忽然間,飛機劇烈地抖動起來,我和殞楠身前小桌子上的雪梨水和幾塊甜點滑落到地板上,然後它們像一隻只氣球自動地彈跳,並且著魔般地出了聲,似乎在說:快快逃開這裡吧,快快逃開這裡吧!我和殞楠這時不約而同地看到機艙里所有的暗門和明門統統敞開了,機艙里的人像奔赴金黃的光源一樣湧向艙門,驚慌失措地朝無底的下邊張望。這時的機艙已成為一座沒有前方也沒有退路的孤島,搖搖欲墜地懸挂在高空。這個局面再一次把我置身於一種龐大的象徵中,一種沒有往昔故鄉的痕迹也沒有未來遙遠的他鄉可以寄身的境地,一種空前而絕後的境地。殞楠把垂落到額前的一縷拂亂的頭髮理到耳後,不勝凄涼地說,看來,今天果然就是我們的末日了。我望著她那件青灰色的衣衫,在四處透風的高空里瑟瑟抖動,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也許,再過一分鐘或者半分鐘,就會機毀人亡。一切再也不能遲疑。殞楠用力抓住我的肩,神情嚴肅地說,我得告訴你一個長久以來的想法,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你是我生活中所見到的最優秀、最合我心意的人,你使我身邊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殞楠說完緊緊抱住我。我大聲說,我也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不然就來不及了……這時,訇然一聲彌天撼地的巨響,整個飛機在雲中熔化消散,在倒塌了的玫瑰色陽光中墜落或浮升,時間在陷落在消逝。接著,我便聽到我的心從我的肋骨間忽悠一下跳離,整個腑腔空空洞洞,我離開了我的**。我墜入一條漆黑的隧道,這隧道通向一片強光,我的四周穿梭著一些怪誕的物體,它們擁著我向著一片無法抗拒的潔白的源頭奔去,一路上彌響著「時光倒流七十年」悠遠的樂聲。終於,我抵達了那個如花似畫的光源。我知道,到達那裡時我已死去。我環顧四周,發現眼前有一片水窪掩映在叢綠之中,那水面清澈透底,明亮如鏡,遠處望去如一盞銀燈,它牢牢地吸住我的腳步向它走去。我俯身朝那鏡中凝望,以便證實自己是誰,我高興地發現我依然是我。這貯滿曙光的水窪,使我意識到此刻已是旭日東升的黎明,由於時間的坍塌與割裂,這個嶄新的毫無陰影的早晨對於我顯得格外陌生。我沒有想到,在人間被黑暗和恐怖渲染得毛骨悚然的死亡,竟是這樣一片妖嬈芬芳、綠意蔥蘢、聖潔無瑕的地方。這時,一幢房子彷彿忽然在我的視域內拔地而起,我看到一座殷紅色的天堂般美妙的房子矗立在我的眼前。我走到那扇圓拱形的木門前,發現這幢凸起的建築物牆垣上布滿眼睛似的豁口,大大地洞張著,房間的主人彷彿可以從各個角度和側面窺視外邊。我推開木柵欄,敲響了屋門。裡邊沒有回應。於是,我又推開裡邊的一扇隱蔽的房門,走進這套房宅的門廳。這裡,依然沒有人把守,看得出這是一個治安良好的地方。然後,我見到一階陡峭的樓梯,上面有些微的聲響傳下來。我拾級而上,再一次敲響樓上的房門。彷彿有喧嘩的水聲伴隨著某種拖拖拉拉的腳步聲低吟而來。房門忽悠一下被打開,一位似曾相識卻格外陌生的老婦人佇立在我面前。也許是由於這裡距離太陽太近的緣故,她的皮膚呈金黃色,如同秋天的晚風在她的面頰上低徊留戀,纏繞不散,這渾然天成的膚色把她那栗黑的眼珠襯托得閃閃發亮。她臉孔上的褶皺晴朗得像夏日清晨的小路,灰色的頭髮像一圈堅硬的鋼盔,固執地罩在頭上。一副麥白色的老花眼鏡,把她的眼孔誇張得很大。老婦人一見到我,立刻像熟識的故人那樣迎上前來,顫顫巍巍地拉住我的手,磨磨叨叨地與我搭訕。她溫和慈祥地望著我,勸我回到我的**中去,勸我不應該留在這塊虛幻之地而應該回到人間照顧我的母親,陪伴我的朋友殞楠。她說,我們要齊心協力對付這個世界,像姐妹一樣親密,像嘴唇與牙齒,頭髮與梳子,像鞋子與腳,槍膛與子彈,因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最憐惜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