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9)

破開(9)

老女人的聲音顯得格外遙遠,像空谷回音盤旋而來,顯得有點古怪。我感覺自己不是在用耳朵傾聽,而是用整張臉孔在諦聽,在呼吸她的聲音。那聲音卻一點也不模糊,我聽得真真切切。我說,我要找到我的朋友殞楠才可以回去,找到剛剛我們還在一起的那個一瞬之間就杳無蹤跡的中午。剛才我們分手得太匆忙,有一件重要的事我還沒有說出。老女人說,你有什麼事,可以等回去后再說。我說,我必須現在就告訴她,就這會兒,不然就沒有機會了。因為,我雖然有勇氣告訴她,但是我的**卻會隨時失去勇氣。是什麼事情呢這樣急迫?老女人問。我說,我要對她說,如果我不能與你一起過生活,那麼我要你做我最親密的鄰居,因為我不能再忍受孤獨無伴的生活。我們要把天下的才女都召攬在一起,我們要姐妹成群。老女人說,剛才我已見到了她,我已經說服了她,她現在正在回返人間的歸程之中。可是,我憑什麼能相信你已見到殞楠,並說服了她呢?我說。老婦人說,你的朋友穿著一件輕煙似的青灰色衣衫是不是?她的男孩兒似的短髮在陽光下穿過如同一隻起飛的褐色鳥。她年輕的牙齒閃閃發亮,點燃著她對生活的熱情。她細長的手指敏感而靈活得像她的思路,她的指尖可以替代她的頭腦獨立思考。她的家鄉在陰雨的江邊,從她的兀立的二層樓的窗口遙望出去,四周是一片鉛灰色的瓦礫場,遠處的山巒從圓渾的頂部有一條頭縫似的筆直小路傾流而下,把色彩濃郁的山地分成兩半,一半火紅,一半青綠。她出生在一九五九年九月,一個瘋狂而誇張的年份之後,可是她卻極為冷靜。她喜歡尤瑟納爾、博爾赫斯以及愛默生的文章。她習慣飲用蒸青綠茶加入菊花,悠悠閑閑地浸潤她的有些慢性咽喉炎的嗓子。她吸煙的時候,總是在雪白修長的煙捲上塗抹一層清涼的風油精……我十分驚異老婦人竟說出我的朋友這麼多的**特徵。我說,我非常願意相信你,可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這時,我已經清楚,還有一大段人間的路程我是非走不可了。我已責無旁貸。老婦人又說,你沿著你的夢境,就可以退回到原路,回到你和你的朋友本來的地方。老女人的話,忽然使我明白我原來是在夢中。於是,我開始努力要從夢中掙扎出來。可是,多年的疲倦像積厚的塵埃或淵遠的理論,緊緊地縛在我身上,使我清醒不過來。絕望中我想起早年我曾在一本頗為怪誕的書上讀到的一段句子,於是,我高聲叫道,「……醒來了也沒用,無數的沙粒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醒來並不是回到不眠狀態,而是回到先前的一個夢。一夢套一夢,直至無窮,正像沙粒的數目。你將走的回頭路沒完沒了,等你真正清醒時你已經死了……」老婦人說,你不要泄氣,當你眼睛打開的時候,天空就會明亮地蘇醒過來。她一邊說著,一邊把一串光亮閃閃的乳白色石珠放進我的衣兜里。她說,這是一種符號,當它們一顆顆單獨存在時,與遍地叢生的石子毫無二致,但是倘若把它們串在一起,這些特殊的石子便會閃爍出迥然相異的光彩。然後,她在我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拍,連聲說著,回吧,回吧,回吧。當我終於掙脫夢境醒來時,我發現自己靠在殞楠的肩上,那肩如同枕頭一般柔軟。她正在用一隻手敲著我的頭。「好了,飛機已經到達N城了。」殞楠說。我立直身體,左右晃了晃發酸的脖頸,我說,「我正在做夢。一個與你有關的夢。你若是再晚一分鐘叫醒我,我就可以見到你了。這是很關鍵的一次見面。」「是嗎,為什麼?」「因為,我正要告訴你一件事。」「太巧了,我叫醒你,正是為了問你一件事。」「快說,問我什麼事?」「你還是先告訴我你做了一個什麼與我有關的夢吧,你要告訴我的是什麼事?」我說,「我夢見我們的飛機出了事故。我在天國里遇見一個陌生的老女人,她要我回到我的**中去,要我回來照顧我的母親和陪伴你,她說我們不應該像鬆散的沙粒抱不成團……」然後,我詳細描述了老女人的模樣,她的多褶皺的面頰,寬綽的體態,她的引人注目的膚色和頭髮,她的高山流水一般悠遠的嗓音。忽然,我發現我的朋友淚光閃閃,她的嘴唇由於吃驚或者痛楚而近乎顫抖起來。我停下來,看著她,不知如何是好。殞楠說,那個老女人正是她已經去世十三年的母親。她說,那時,我和她還不相識。說著,她從皮夾里拿出一張她母親的黑白相片,這張兩寸相片的邊角已經枯黃。我驚異萬分地看到,相片上的這一個女人,正是我夢中見到的那個女人。我和殞楠走下飛機舷梯時,已是N城剛剛從朦朧的午睡中醒來的時候。我們帶著江邊山城的節奏,一步步緩緩地走進這個城市下午兩點鐘的陽光。這時,我忽然聽到了這個城市那久違了的熟悉而遙遠的心跳聲,它堅硬而冷漠地撲面而來,我一個踉蹌向後閃了一步。本能地感到這個急功近利的聲音與我肋骨間跳動的聲音再也無法吻合。那是作為一種公共標準的男人的律動和節奏。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離異的人:陳染的非正常生活
上一章下一章

破開(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