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20
「——她是援/交換來的錢。」
時值盛夏,氣溫炎熱,可那一刻的尤利安仍然覺得身體發冷。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安妮,以及他敬重的師長,像是不認識她們一般:「證據呢?」
「什麼?」
「既然你們說英奇的過去很不光彩,可是證據呢?」
他沒有得到回答。
當然不會有了,這種流言從來沒有源頭和結果。A鎮離巴黎那麼遠,可這種拿不上檯面的竊竊私語仍然傳了過來。
尤利安毫不懷疑,等到明天,這些話就會傳遍A鎮的街頭巷尾。
「我無異指責任何人,」尤利安儘可能委婉地開口,「可是我覺得沒有證據,不該相信這種話,女士們。」
「你這是被愛情糊住了眼睛,尤利安!」教導主任恨鐵不成鋼地說。
或許是吧。
尤利安沒有否認這句話,他就是覺得這不可能。
英奇的確美麗,穿著暴露、行為大膽,過去的生活一團糟糕,能夠肆無忌憚地和別人調情玩笑,但英奇同樣高傲。
她也很冷漠,不愛和人來往,為人處世直接利落,如此驕傲獨立的女性,怎麼會放下尊嚴與身段,利用這種方式求生存?
說出這種話的人根本不了解英奇。
但尤利安也沒有與長輩爭辯,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辯護。
因而青年只是微微轉頭,看向了安妮:「安妮,如果流言來自於班級里,來自於孩子們之間,你還會相信嗎?」
安妮一怔。
身為小學教師,以及未來的母親,安妮很快就明白了尤利安的意思。
在校園之內,這種近乎於欺凌的謠傳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多數案例的背後都有一段段難以控訴的血淚故事。
「我,」安妮瑟縮幾分,「我也不知道。」
「我認為你不會。」
尤利安放緩了聲音,低聲懇求。
「不論過去的英奇是怎樣的人,她現在是勒內先生請來的工作人員,求求你們,不要用這些流言傷害她。」
尤利安一整天都在為此心神不寧。
英奇的那張照片時時刻刻在他的眼底揮散不去,那時的她看上去是那麼年輕,挽著那位老紳士的手臂,姿態禮貌卻也親昵。
他不在乎英奇過去和誰在一起,他擔心照片會流傳出去——A鎮就這麼點人,鄰里彼此相識,白日里波克蘭奶奶摔了一跤,晚上就人盡皆知。尤利安毫不懷疑,倘若有第四個人知道照片的事情,那麼很快整個A鎮上下都會知道。
連孩子們都感受到了尤利安的情緒。
下午他照例將班上的孩子一個一個送出校門,走在最後的仍然是沒有人接的查理。小小的男孩兒擔憂地拽了拽尤利安的衣袖。
「有心事的話,」他誠懇地說,「去找莉莉安娜說說吧,尤利安,憋著會出毛病的。」
是的,他是得找英奇談談。
不論如何,他得在事情變得糟糕之前,讓英奇知道這件事。
於是尤利安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會去找她。」
下班后尤利安義無反顧地奔赴博物館。
而英奇果然還在。
這次尤利安直接繞到了後門,剛好撞見了勒內先生。
博物館館長正抱著一本大部頭,邊走邊查閱著,險些與尤利安迎面相撞。他狼狽地扶了扶眼睛,盯著青年看了好半晌,才恍惚地回歸現實:「啊,尤利安,來找莉莉安娜嗎?」
尤利安:「是的。」
勒內先生:「她在工作室里。」
說著便繼續閱讀書籍了,不再理他。
尤利安早就習慣了勒內先生這不問世事的性子,他沒再停留,來到了英奇的工作室。
她沒有開燈,也沒有鎖門,尤利安輕輕一推門就開了,然後室內的畫面深深地震撼到了他。
上次來的時候是晚上,星光將房間照的很亮;而現在是白天,蒙著厚厚窗帘和遮光布的工作室陰森又冷漠。
英奇就坐在地上。
她背對著尤利安,全然沒有發現他的到來。
那頭火紅的發在暗處近乎深紅,如同刺目的血跡般粘連在英奇雪白的皮膚和黑色的衣物上。她微微抬頭,入神地望著畫架上的那幅畫。
是那位天使。
一手持著火把,一手持著利劍,呈現出保護的姿態。
與尤利安記憶不同的是,他現在完整了。
破損的畫布被仔細地修補,消失的顏料重新上色,特別是他的面部。昔日缺失的眼睛被點綴上淺淺的藍色,天使的目光有了焦點,他凝視著虛空,隔著工作間與尤利安遙遙對視。
冰藍色的眼睛是那麼的陌生卻也熟悉。
「英奇。」
尤利安的聲音如同幽靈般在室內響起,英奇一驚,這才發現了他的存在。
她轉過頭,望向青年,不等他開口便勾起炫耀的笑容:「終於修復好了這一幅畫。」
而尤利安險些被她這燦爛的笑容刺傷。或許是他的表情太過明顯,使得英奇立刻擰起了眉頭。
英奇從地上站起來:「怎麼了?」
尤利安:「……出來說吧。」
他怕打擾到畫中的天使。
尤利安真的是用盡畢生的力氣將事情委婉地告訴了英奇。
在他講述的時候,英奇的表情自始至終都很平淡,好像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直到尤利安停了下來。
她微微抬眼,冷靜地問道:「那麼你呢?」
「什麼?」尤利安沒懂。
「她們說我是援/交女,你相信嗎。」
尤利安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用事不關己的語氣,道出那個辭彙的。
他闔了闔眼睛,認真地開口:「我不相信,因為沒有證據,但是我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想知道。」
「是的。」
英奇笑出聲。
有那麼一刻尤利安以為她生氣了,可是英奇只是搖了搖頭。
「剛好學校放假了,」她說,「朋友有個展會,希望我回巴黎一趟,跟我一起吧,尤利安,我帶你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
他們去了巴黎。
做火車到了省城,然後再轉TGV直達巴黎。
英奇說她在巴黎有住所,不用費心找酒店,尤利安卻反而有些不安——住在一名單身女士的家裡,似乎不太好。
但到了英奇所謂的「住所」,尤利安才發現他想多了。
英奇的家位於巴黎大名鼎鼎的富人區,坐落於一塊美麗且安詳的住宅區內。
一整棟公寓從外看過去寬敞明亮,根本不是尤利安想象中僅能容納一人居住的Studio。別說他借住一晚,就算直接開派對也沒什麼問題。
而公寓內部和英奇在A鎮的居住環境一樣寂寥。
客廳的傢具統統蓋著防止落灰的白布,原本應該擺放著藝術品的架子上空空如也,牆壁上還有壁畫移走後留下的淡淡痕迹。
能看出她很久沒有回來了,尤利安不禁想,其實他也是對的,英奇肯定有其他住處。
「至少比住在酒店好,」彷彿看出了尤利安所想,英奇開口,「不過是幾個晚上。」
說著她把背包一丟,掀開沙發上的白布就坐了上去。
尤利安:「……」
反正從英奇那居住在塑料箱的習慣中就能看出,她是真的不在乎睡在哪兒。
「需要我幫忙打掃衛生嗎?」尤利安問。
「備用床單在衣櫃里,自己換吧,」英奇擺了擺手,「左邊的房間是我的,剩下的你隨便選。」
「那……」
「我很累,尤利安。」
英奇打斷了他。
回到巴黎的英奇扶住了額頭,露出了連精緻妝容也無法掩蓋的疲憊。
這樣的英奇,讓尤利安覺得有些陌生。
「有什麼明天路上再說吧。」她說。
「路上,去哪兒?」
「去見見我的養父。」
是了,英奇確實提過她的養父,還是在波克蘭奶奶的追問之下回答的。
她說她的養父患有老年痴獃,生活在養老院里。其實當時的尤利安很想問,為什麼不留在巴黎照顧他?
尤利安隱隱有種不安的預感。
他在英奇的默許下,隨意地挑了一間明亮寬敞的卧房。
從衣櫃里拿出摺疊整齊的床單被單,許久不曾曬過,上面帶著濃郁的樟腦球味道,但將就一晚沒什麼問題。
然後尤利安才發現他挑中的是主卧。
英奇很有可能在白布蓋上的那天就沒踏進來過。
如果說客廳只是寂寥的話,那麼主卧就是徹底停留在了它不再使用的那一刻。
床頭柜上還擺放著安眠藥物與玻璃杯——藥物已經過期很久了,玻璃杯倒扣著,蓋著白布也蒙上了淡淡灰塵;書櫃中的書籍多數是藝術與歷史相關,有幾本擺放凌亂,好像卧房主人昨天還翻閱過。
尤利安揭開書桌上的白布。
厚重的灰塵抖落一地,他禁不住咳嗽幾聲,還是要好好打掃的念頭剛剛閃過,尤利安立刻被桌上的東西吸引了。
桌面上擺著一張未寫完的紙張,上面的字句幾不成形,難以辨認其中內容。鋼筆橫在紙邊,沒蓋筆蓋,不知道放了多久。
紙張左側有個相框倒扣著。
尤利安伸出手,在指尖觸及到相框邊沿時他猶豫了。一種近乎於窺探他人隱私的愧疚感湧上心頭,理智告訴他,這不太合適。
可是他沉思幾秒后,還是將相框拿了起來。
震驚與疑惑糾結於一處,難分難解。
震驚的是相框是碎的,伴隨著拿起的動作,勉強維持原樣的玻璃碎片稀里嘩啦掉了一地,而疑惑則是因為,那是張全家福。
兩位白人夫婦的中央坐著一位亞裔姑娘,她的懷裡還抱著一隻貓,毋庸置疑那就是英奇。
照片中的她看起來十七八歲,面容精緻,笑容天真,烏黑的長發散落在肩頭,穿著一身潔白的裙子。
要不是熟悉的眉眼,尤利安幾乎都不敢將照片中溫順可人的白裙子少女與現在火一般的英奇聯繫起來。
而她身邊的夫婦,穿著得體、氣質優雅,一看就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尤利安盯著夫婦二人看了白天,覺得兩個人都很眼熟。
之後的一整個晚上他都在思考從哪兒見過他們,直到睡著之前,於半夢半醒之間尤利安突然想到了。
他好像在報紙上見過他們,英奇的養父養母似乎是一對很有名的藝術家。
但尤利安不記得是什麼新聞了,模糊的記憶告訴他那不是好消息,可他想不起來具體是什麼。
第二天尤利安起床時,英奇已經準備好了早餐。
簡單的咖啡和烤麵包,以及一人一個蘋果,再典型不過的工作式餐點。英奇正喝著咖啡翻閱當天的報紙,聽到腳步聲,連頭也不抬:「醒了?」
「嗯。」
她身上那種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焦躁消失了。
可尤利安卻沒有放下心來,他總覺得到了巴黎后,英奇給人的感覺就像是換了個人。
依然是無可挑剔的面孔,依然是火一樣的紅髮,依然是簡潔性感的著裝,可就是有什麼東西變得與之前不一樣了。
「烤麵包再不吃會涼掉,」英奇說道,「咱們得趕快,要去的地方離家很遠。」
「養老院?」
「……」
英奇意外的很沒有開口。
就在尤利安以為她不會接話的時候,她緩緩地放下了報紙:「不是養老院,我對波克蘭奶奶說了謊。」
尤利安露出訝異的神色。
英奇若無其事地端著咖啡杯,語氣隨意地好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我的養父瘋了,」她說,「他現在在一家療養院里,沒必要讓波克蘭奶奶聽到這麼嚇人的事情。」
那一刻尤利安的記憶被激活,他終於想起來那則報道英奇養父母的新聞了。
居住在巴黎的著名畫家、藝術評論家,大名鼎鼎的維克多·利特,在妻子自殺的第二個年頭被確診為精神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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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時間往前推二十年,精神病患者可無法獲得多麼體面的照顧。
幸而他們生活在二十一世紀。
療養院的環境的很好,在下車之前尤利安真怕看到電影里那種群魔亂舞的場面,但是沒有。這裡樹木蔥鬱,環境明亮,和普通人的醫院沒有任何區別。
尤利安還看到幾位病人在護士的陪同下於草地上慢慢走著。
英奇的養父利特先生正在療養院的後院等他們。
他站在樹蔭下,身邊還有一位看起來年輕又精神的護工。利特先生身材瘦削高大,看不出具體年齡,可能五十歲左右,但說他六十歲了也會有人相信的。
護工特地為他換上了相當正式的外套和西褲,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甚至戴上了一塊漂亮的腕錶。
尤利安一眼就認了出來那雕塑般的側臉和鬢角的白髮。
那張從INS上下載下來,被指認為英奇援/交照片上的男士,就是維克多·利特先生。照片中氣度不凡的老紳士,此時獃獃站在原地,不停地私語著什麼。
這樣的畫面,讓尤利安想到了放學后等待家長的孩子。
而英奇卻停在了距離利特先生四五米遠的地方。
尤利安:「怎麼?」
英奇搖了搖頭:「沒什麼。」
她重新邁開步子,走到了利特先生面前。
年輕的護工率先看到英奇,露出驚喜的笑容:「維克多,你看看是誰來了?」
利特先生卻沒看英奇。
他的目光始終在花園和護工之間流連,左手防備性地護在胸前:「誰、誰?」
護工:「你還記得咱們為什麼來這兒嗎?」
利特先生:「等、等人。」
「等誰?」
他不說話了。
老先生終於抬起了頭,他越過英奇,目光落在了尤利安身上。
利特先生:「不認識他……他、他是誰?」
護工:「你可以介紹一下自己,先生。」
尤利安點了點頭。
「我是尤利安·蒙德,利特先生。」
在此之前尤利安從來沒有與精神分裂患者交流的經驗,他很怕自己說出什麼會刺激到他的話。
尤利安斟酌片刻,補上一句:「我見過你的畫。」
利特先生的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是的,是的,當然。」
剛剛還結結巴巴、吐不出完整句子的利特先生,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
他挺直了自己的脊背,高大的男人陡然變得器宇軒昂起來,他朝著尤利安伸出右手:「您是外省來的吧,蒙德先生?年輕人就該到巴黎來闖闖,這兒有著很多機會。」
利特先生有著標準的巴黎口音,他端莊認真的神情讓尤利安嚇了一跳。
「您……您說得對,」他回答。
「別緊張,小夥子,」利特先生笑出聲,他像是同齡人般拍了拍尤利安的肩膀,「學藝術的孩子總是不敢和人交流,這可不行,不敢大膽地融入社會,你會丟掉人生中寶貴的一部分體驗——要知道藝術不僅僅是存在於自然和自我的精神之間,還存在與人與人之間。」
尤利安也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在這隻言片語之間,能夠清晰地窺見過去的利特先生是什麼樣的。
「謝謝您,先生,」他說,「我會記住這番教導的。」
「那麼,是誰把你介紹到我這兒來的?」
利特先生言語輕鬆,一點身為名人的架子都沒有。
尤利安猶豫片刻,他看了一眼英奇,而她只是攤開了手,一副不願意介入對話的模樣。
於是他頓了頓說:「是英奇。」
「英奇?」
利特先生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空白,接著他吐出了一句讓尤利安驚訝不已的話語。
「那是誰?」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英奇。
自始至終英奇也沒表露出任何要介入對話的意思。
尤利安有些不安,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回答:「莉莉安娜,您不記得了嗎,利特先生?」
「莉莉安娜……」
利特先生蹙眉,低聲重複了一遍英奇的名字。
他身邊的護工嘆了口氣。
「你的養女啊,維克多,」年輕的護工滿臉擔憂,「就是這位女士,英小姐來看望你了。」
「莉莉、莉莉安娜,莉莉——」
英姿勃發的維克多·利特消失了。
他的脊背塌了下去,板正的西裝也無法掩蓋男人身上的頹然,利特先生瑟縮著,像是逃避,也像是否定地搖了搖頭。
「莉莉安娜,莉莉安娜,莉莉安娜。」
利特先生退後幾步,連護工都拉不住他。
昔日英俊、優秀,盛名且富有的畫家,只是不斷地念叨著這個名字,欲圖轉身離開。
直到此時,英奇終於開口了。
「還做噩夢嗎?」
利特先生仍然不肯看她,彷彿問話的是個陌生人般,蜷著左手,呈現出防衛的姿態:「不、不不,睡得很好。」
英奇:「飯菜如何?」
利特先生:「挺、挺好。」
英奇轉向護工:「沒事了,你帶走他吧。」
護工流露出了愧疚的神色。
「你不要擔心,英小姐,」他說,「維克多在這兒生活的很好,事實上昨天他聽說你要來,還主動要求洗澡剪頭髮,以及換這身最合適的衣服。」
「我知道。」
英奇無動於衷地笑了笑。
「帶他走吧,」她重複了一遍,「我會把下一年的費用交上的,麻煩你了。」
維克多·利特先生離開時仍然低聲重複著英奇的名字,任由護工帶著他離開,他高大瘦削的脊背微微佝僂著,步伐虛浮。
目送他離開的英奇面無表情。
——所以,這就是英奇想給尤利安看的「真相」。
直到利特先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後院里,英奇才像是終於活過來一般動了起來。
她坐到了樹蔭下的長椅上,從挎包中拿出了許久不見的煙盒:「你不介意我抽煙吧?」
尤利安:「沒關係。」
英奇抽出香煙,唯獨她不自覺顫抖地手暴露出她不是真的如表情般不在乎。
尤利安也坐了下來。
很長時間內誰也沒有說話,最後是英奇主動打破了沉默。
「他已經很久不曾畫過畫了,」她開口,不知道在對誰訴說,「有許多患有精神分裂的病人,因為思維不再受理性控制,反而擁有了無與倫比的繪畫天賦。但他身為一個畫家,拿起畫筆后卻什麼都畫不出來。」
「……我很抱歉。」
「沒什麼值得抱歉的。」
英奇依然神情淡然。
「我的母親還活著的時候,整個巴黎都知道,瑪格麗特·利特拿起畫筆,她的丈夫維克多·利特才會拿起畫筆,如今我的母親不在了,他也確實失去了繼續畫畫的理由。」
「那你的母親……」
「死於自殺。」
香煙燃著,但英奇沒抽幾口,只是任由它在指縫間一寸一寸燃燒。
「因為她覺得自己再也畫不出來了,失去了靈感的畫家沒有了存在於世的意義,」英奇繼續說,「老實說,他能堅持到兩年之後,我已經很驚訝了。」
可是因為思念妻子發狂,和英奇又有什麼關係呢?
利特先生就沒正眼瞧過英奇,明明她就站在他的眼前,可他就當她根本不存在一樣,只是不住念著她的名字。
尤利安頓了頓:「護工說他很想見你,可是他卻不肯和你正式對話。」
「可能是覺得對不起我吧。」
「怎麼?」
英奇很是無奈地笑了起來。
香煙燃盡了,她按滅煙頭,把它丟進後院的垃圾桶里。
「你的同事們把那張照片給你看了,不是嗎?」
尤利安幾乎是立刻繃緊了身體。
如今真相大白:那張照片上的男士是還未患病的維克多·利特先生,是她的養父。
而身為著名畫家,也是位名聲煊赫的藝術評論家,住在富人區的利特先生家底殷實,利特家不缺錢,英奇自然也不缺錢,那些詆毀她的話語,很可能來自於同學之間的嫉妒。
但英奇似乎不太在意這件事。
「母親死後,家裡的氣氛就一直很尷尬,」她說,「畢竟我不是親生的,而之前又一直是母親負責照顧我的學業,他接手這一切后,顯然做的不怎麼成功。」
「就像是勒內先生那樣?」
想到那位時常沉浸在藝術世界無法自拔的博物館館長,英奇失笑。
「不,」她搖了搖頭,「只是作風張揚的女學生,時常被人看見和一位明顯沒有血緣關係的男士走在一起,自然會招惹那種流言。」
尤利安擰起眉頭:「你沒澄清過嗎?」
英奇:「我在學校沒什麼朋友,等我發現時這些話已經傳遍了校園。」
甚至傳到了大學之中,一直伴隨她畢業工作,成為一名和父母一樣傑出的藝術工作者。
尤利安終於明白英奇為何對查理的處境如此敏感了——她經受過這種孤立無援的狀態,一個人生活在校園裡,朋友很少,還要面對旁人異樣的眼光。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在此之前,尤利安從未與如此惡意擦肩而過。他生活在質樸的A鎮,鎮民會用自家的飯菜和衣物養活他這麼一位鄰居家的孩子。
這種尋常人流露出的惡意,他只在電影和電視劇里見過。
「利特先生知道嗎?」尤利安問。
「當然。」
英奇本能地蜷了蜷手指。
「這件事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尤利安幾乎忘記了如何呼吸。
「我沒告訴他,到了大學他才知道這件事,」英奇解釋道,「流言傳得很廣,連父親在大學里教書的朋友都知道了。有一天他把父親叫到學校里來,詢問他知不知道我的事情,然後父親才明白我隱瞞了什麼。」
「所以利特先生覺得他對不起你?」
「以及對不起母親,他覺得自己險些親手毀掉了母親留給他的珍寶。那時我和他見面的機會就很少了,我發現他不對勁,是因為他連續好幾天不曾拿起畫筆——我後來才知道,那時的他已經畫不出任何有價值的線條了。」
尤利安沒回話。
他說不出任何有意義的字句來,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哀籠罩住了他。
可是英奇還是那麼平靜,平靜到這些事情彷彿沒對她帶來任何傷害和影響,彷彿這絕望的事實不過是她從書本上讀來的,別人的故事。
「我把他送去醫院,診斷書讓父親陷入了狂躁,他的朋友趕過來時,父親差點掐死我,」她說著說著自己笑出聲,「險些毀掉母親留給他的珍寶,倒是也沒錯。」
「英奇。」
「我沒事。」
她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望著療養院茂盛的樹木和乾淨的建築。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因此崩潰過,頹廢過,過了很長一段難以成為活人的生活,但如你所說,既然我已經在往前看,再沉浸在已然成為事實的過去中也沒什麼意義。我已經戒了酒,也正在慢慢的戒煙,而父親也很久很久不曾發狂了,他進了療養院后便不想再面對我,可他也因此平靜了下來,也不是什麼壞事。」
尤利安默然不語。
他只是伸出了手,寬大有力的手掌覆蓋到她還保持著拎著香煙姿勢的手背。
英奇一怔,卻沒拒絕。
她任由他握緊了自己的右手。
「你說他不想再面對你,」尤利安開口,「但是護工剛剛說,昨晚利特先生聽見你要來探望他,還特地梳洗打扮,穿上了最正式的衣服。」
英奇聳了聳肩:「難道要我去揣度一位病人的心思嗎?」
可他明明就是想見到英奇的。
一定是有什麼原因,使得利特先生在看見英奇的那一刻而做出了本能地逃避抉擇。
會是什麼原因呢?
尤利安側頭看向英奇,她看上去和平日沒有任何區別:無袖豎紋襯衣,銀硃色短裙,兔骨紋身裸/露在外,集性感與冷淡與一身。而她那頭火紅的長發,在日光的照射下幾近刺眼。
這是尤利安熟悉的那位英奇,像團火般耀眼明亮。
有什麼原因……
恍然間尤利安想起了英奇家中的那張照片。
這是尤利安熟悉的英奇,卻未必是她的親人熟悉的。
「英奇,」有個想法襲上心頭,尤利安急切地開口,「或許我有個辦法。」
「什麼?」
「反正再壞的結果不過是利特先生依然不肯面對你,不如試試看,換個方式他能不能認出你來。就是你得做出一些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