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
將軍來到烈士陵園,二話沒說跪下磕頭,連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暴跳如雷,追問供桌上的香爐到那去了。陪同的人不知是什麼好,那將軍便連粗話也罵出來了。縣革委會的一位領導正好在場,將軍指著這位領導的鼻子,規定他在多少天內,一定把香爐重新配好,並且到每年清明的時候,一定要組織當地的老百姓來祭掃。要種樹,還要養花,要種名貴的樹,養名貴的花。將軍就是將軍,一通脾氣發得縣領導再也不敢有脾氣。這以後不久,供桌上便有了新的香爐,每到清明前後,源源不斷地有人來掃墓。附近的中學生小學生也被組織起來,在紀念碑前排隊默哀,然後異口同聲地宣誓。
謝靜文曾在這客串過一段時間的講解員,烈士陵園的管理權已經交給了公社,公社沒有專門的講解員,只能臨時將她從小學里抽調出來,因為她普通話說得好。謝靜文的講解給當地群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光是因為她的普通話好,而且因為她說了許多連當地人都不知道的奇聞軼事。為了做好講解員,謝靜文甚至跑到了北京的歷史檔案館。她這人有一種做什麼事都認真的死脾氣,那一段日子,她查了很多資料,採訪了不少人,竟然想要為這烈士陵園寫一本書。
我們的幽會地點後來挪到了謝靜文的宿舍,由於她不斷地變換男朋友,當地的老百姓對她印象並不好,風言風語到處流傳。那時候的人都是很保守的,尤其是在性觀念方面,我也曾為這件事深深地嫉妒過。說老實話,我覺得謝靜文太開放,太放縱自己,太不把男女之間的事情當回事。我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阿妍,覺得自己太骯髒了,根本配不上她。那時候,我是真的想和阿妍分手,是真的準備和謝靜文結婚。也許,我並不是真的喜歡謝靜文,但是就算不是真喜歡,我還是做好了娶她的準備。我覺得這種事應該從一而終,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有一種責任感,我想證明自己比她所愛的任何男人更好,比她所接觸過的任何男人更強。我覺得我已經做好了拯救她的準備,挽救她也就是挽救我自己。
但是謝靜文根本就不領這個情,她覺得這事很可笑,覺得我是在扮演一個自己根本不能勝任的角色。為了表明鄭重其事,我特意選了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地點,來表明自己要和她結婚的願望。在一個月明之夜,我們又一次並排坐在那張已經移了位置的供桌上,仰望著圓圓的月亮,我突然明白無誤地表明了自己要娶她的決心。
謝靜文吃了一驚,說:「老四,你不會是真愛上了我吧?」
「我想是的。」
「你想過沒有,想沒想過我可能不愛你?」
「我並不在乎你愛不愛我。」
「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在想,我想我喜歡你,這已經足夠了。」
謝靜文沉默了一會,意味深長地說:「那阿妍呢?」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謝靜文說:「你應該把這個問題想明白了,然後再來向我求婚。」
我說我已經想好,我想我確實是想好了。
謝靜文沉默了很長時間,突然問我到底是喜歡她什麼:
「你告訴我,你看中了我的哪一點?」
我說這說不清楚,反正是喜歡你。
月光下的謝靜文顯然非常嫵媚,她非常自信:「我當然值得你喜歡,我又沒什麼不好,除了不像你那個阿妍那麼純潔無知之外,我想我是比她強,各方面都別她強,喂,你說呢?」
我說:「你比她強也好,你不如她也好,反正我要娶你!」
謝靜文斬釘截鐵地說:「老四,那麼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謝靜文不會嫁給你。我絕對不會嫁給你。你知道,我們並不合適,我知道你的好意,也謝謝你的這種所謂好意。但是,你要明白,老四,你應該明白,我不是瑪絲洛娃,我是安娜.卡列尼娜,別做傻事了,沒人需要你來挽救。」
我到後來才知道她說的是托爾斯泰小說中的兩個人物。我問她瑪絲洛娃是誰,安娜·卡列尼娜又是誰。當時我根本不知道謝靜文說的是什麼意思,我想到她可能會拒絕我,卻沒有想到她會這樣拒絕。那時候,我們又沒看過多少外國小說,哪有這種文化知識,剛問完就後悔了,因為她的嘴角已經露出了不屑。謝靜文跟我不一樣,她有個大伯是很有名的大學教授,人家是在書香門弟里長大的。我的文化知識怎麼能和她比,謝靜文心高氣傲地冷笑了一會,說那不過是兩個小說中的人物,既然我不知道,也就沒必要再多解釋了。她常常是這樣,說著說著就會深刻起來,說著說著我就不太明白她要說什麼。雖然我也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老高中,用今天的話來說,我們其實還是大老粗,根本沒讀過什麼書,我老四跟她完全不一樣。人家才叫是知識分子,人家才叫是有文化,說老實話,我們之間的差距非常大,當時我只想到自己配不上阿妍,沒想到我更配不上謝靜文。
不錯,謝靜文是曾經開過玩笑,而且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說我和她還是很班配的。我們的家庭成份都不好,因為出身不好,別的知青都走了,只有我們還像棄兒一樣被留在農村。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我一直以為我們是真的班配,不知道這不過是一種錯覺,是一場美麗的誤會。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們從來就不合適。我們只不過是兩個偶然在路上相遇的陌生人,大家都很年輕,都被彼此的身體所吸引,都想儘快地忘掉什麼,都想儘快地擺脫什麼,偏偏有些東西,既忘不掉也擺脫不了。我感覺良好地下決心要娶謝靜文,甚至覺得這是個了不起的壯舉。當時確實是在扮演一個拯救者的角色,我自欺欺人地認為可以對她以往的生活不追究。我自欺欺人地認為,老四如果不站出來拯救,她很可能就此走上一條墮落的不歸之路。我覺得謝靜文已經走到河邊了,老四必須伸出手拉她一把。
謝靜文並沒有明說我配不上她,她只是一再強調我們有緣沒分,有開始不會有結局。在男女關係上,謝靜文既有些隨意,容易感情衝動,又顯得特別理智,絕不讓感情沖昏頭腦。她明確表示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不應該讓任何人知道,並且覺得我還是應該與阿妍好,覺得阿妍更適合我,和阿妍成為夫妻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謝靜文很輕易地把情和欲這兩個玩意完全分開來,就好像用刀把西瓜一剖兩半,我得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這意味著,我們在**的大草原上馳騁的時候,謝靜文的腦海里出現的並不是我。思念的永遠是別的男人,她更懷念那些拋棄了她的男人。這些男人背叛了她,因為背叛,因為傷害,所以刻骨銘心。這些男人成了她為人處事的動力,謝靜文絕對是一個不容易打倒的女人,困難和挫折改變不了她,只能讓她變得更加堅強。謝靜文一直都在努力,她要努力證明那些男人都錯了,她要讓他們後悔,她要證明給他們看:
「如果我謝靜文要是沒出息,就一輩子不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