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六)
我和謝靜文完事後,她害怕懷孕,總是撇開了兩條腿,像騎馬一樣跨在小溪上,用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她永遠都是特別認真,真正的一絲不苟。清澈的小溪從吳王山上流下來,像條小蛇一樣蜿蜒流淌,發出了潺潺的流水聲,在烈士陵園這裡拐一個彎,一直流到公社所在的小鎮上。我們就住在這個小鎮上,在那有一個半大不小的池塘,全鎮的人都喝這池塘里的水。
謝靜文喜歡直截了當,她喜歡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突然提到阿妍。我一直疑心這是有意的,因為她最喜歡在做那件事的關鍵時刻,突然談起那些與她有過交往的男人。我懷疑她是故意通過這些話題,來分散我的注意力。她希望我憤怒,希望我嫉妒,希望我發狂,希望我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有些故事已經複述了好多遍,顛來倒去,你根本弄不明白她究竟是恨那些男人,還是愛那些男人。謝靜文永遠喜歡玩的一個遊戲,就是沒完沒了地將那些男人進行排名,這種無聊的小孩子才玩的遊戲,她永遠也不會厭煩。
我被無數遍地問起,在謝靜文和阿妍中間,在我所愛的這兩個女人中間,誰應該排名在第一位。對於這個問題,事實上,無論你怎麼回答,謝靜文都不可能滿意。
我於是模稜兩可地說:「有時候是你,有時候是阿妍。」
「那現在呢?」
「現在自然是你。」
謝靜文有些不高興。
我就說:「現在真的是你。」
這麼說了以後,我立刻感到很尷尬,感到自己無恥,感到遙遠的阿妍已經聽到了這個答案。
然而謝靜文仍然不滿意,冷笑著說:
「現在是我,那就是說,過去不是我,將來也不是我。」
謝靜文自己的排名名次也不止一次讓我感到惱火,她總是把我擺在第二名的位置上,而排名第一的那個男人,不停地在變。她就是這麼有心氣我,有心讓我嫉妒。那時候,她起碼和五個男人有過那種關係。在我臉色不好看的時候,她就安慰我,說你雖然不是排名第一,可是你的平均排名並不低呀。你想想,你怎麼能和他們比,你怎麼能和人家羅文比,你怎麼能和人家王哲軍比。謝靜文有時候真是有些不要臉,我因此非常憤怒,恨不得在她臉上啐上一口:
「讓你的那個什麼平均排名見鬼去!」
看見我真生氣了,她假裝想起來了什麼,故意尋開心。「對了,有一項數據,你老四是可以排在第一的,」說完,她不懷好意地格格笑起來。
「什麼數據?」
「這你還知道?」
我說:「你要是我老婆,我非宰了那些鳥男人。」
「所以我不肯做你老婆。」
我氣呼呼地說不出話來。
謝靜文又說:「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當你的老婆?」
我當時最大的苦惱,是不知道如何從這些該死的煩惱中解脫出來。這些煩惱非常糾纏人。我不能和阿妍結婚,謝靜文又不肯嫁給我。事實上,和謝靜文的火熱關係,並沒有讓我忘了阿妍,恰恰相反,因為內疚,因為自責,我更加瘋狂地想念她,如痴如醉地渴望著向她傾訴。差不多已有兩年時間,我沒有見到阿妍,我當時是沒有勇氣再見她。只要一想到我和謝靜文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情,只要一想到我們那麼頻繁的身體接觸,我便感到無地自容。到過春節前,大家紛紛回家探親,知青像大雁一樣往自己家飛,我卻必須找個不回南京的借口,這個借口根本就站不住腳。
我當時既想見到阿妍,又更有些怕見到她。我怕自己會情不自禁地把什麼都說出來。我開始在信中不斷地發牢騷,變得怨天憂人,沒完沒了地發泄著不滿情緒。阿妍讓我不要生她母親的氣,說她會耐心地等我一輩子。我說這樣拖下去,對你來說太不公平,我說我欠你的太多了,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債欠得太多,以後會償還不了。我說我感到很內疚,感到太對不起她了。阿妍說你別說傻話,我真的會等你的,你什麼時候調回南京,我們就什麼時候結婚,我等你一生一世,我等你一輩子。我說萬一我真調回不來怎麼辦,她說,你真回不來,也等,我不相信我們會一輩子分開。她說兩個相愛的人,什麼力量都拆不開的。
阿妍表示,如果最後要是實在沒辦法,她就再一次下鄉,大不了和我一起做一輩子的農民。
我沒辦法形容我當時是多麼地愛阿妍。如果當時有機會讓我為她去死,我將毫不猶豫,我會把那看作是最大的幸福。只阿妍能寬恕我,我做出什麼樣的犧牲都願意。我決定改邪歸正,決定把與謝靜文的事情坦白出來。如果不能獲得阿妍的寬恕,我的心靈將永遠也不會平靜。在沒有得到她的寬恕之前,我永遠也不會感到坦然和平靜。那時候,真是有過很激烈很激烈的思想鬥爭。我和謝靜文進行了討論,我向她攤牌,說出自己的想法,她卻像教育小孩一樣開導我,問我的目的究竟何在,問我究竟想幹什麼。
「你究竟想讓你的那個阿妍高興,還是要她不高興?你究竟是想得到她,還是想失去她?老四,這些問題你一定要想想明白,我覺得你的腦袋現在有些發熱,你有些不正常了。你們是很好的一對,你們天生就應該做夫妻的,要我說,該隱瞞的事就應該隱瞞,為什麼非要把什麼事情都說出來,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的事特別噁心,非要說出來才痛快,非要說出來才心安。老四,並不是什麼事,都應該拿出來見太陽的。」
我連續兩年過春節沒有回南京探親。這兩年,謝靜文都回去了,而且每次都與阿妍見面。她真是個天才的好演員,因為她知道如果不與阿妍見面,不與阿妍敘敘舊談談知心話,阿妍反而會起疑心。經過與阿妍見面,謝靜文更加堅定了要成全我們的信心。她一再強調自己所以這麼做,並不是為了她,也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阿妍這人實在太好了,對這樣的好人,我們沒有理由再傷害她。
謝靜文說,老四,你要想想,有這樣一個痴心的女孩子喜歡你,你實在是太幸福了。
謝靜文又說,老四,你很心裡很亂,我們也許確實不應該這樣。
有一天,她對我背誦了一首詩歌,我記不清那是誰的詩,只知道是個外國人的,開頭的第一句就是:
「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謝靜文喜歡偷偷地寫些詩,她的詩我看不太懂,都是愛情什麼的,充滿了哲理,而且根本就不押韻。我還能記得當時那首詩的意思,詩人懇求情人即使不愛他,也應該裝出愛的樣子來。這是個神經兮兮的詩人,他渴望情人那怕只是騙他一下也好,理由是對於一個渴望愛情的人來說,假裝去愛也並不是什麼太大的過錯。
「這詩說得多好,老四你知道,人那心呀,有時候真的很頑固。」謝靜文充滿了感嘆說,「當然,如果沒有真的愛情,來的假的,也未必就是什麼壞事。」
謝靜文就是這麼一個充滿了矛盾的人,說什麼都對,話到了她嘴裡,怎麼說都行。她天生喜歡唱高調,喜歡強詞奪理,喜歡說那些能把你繞糊塗的話。我總是跟不上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謝靜文的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實在太多,你常常弄不明白她究竟想幹什麼。說老實話,和她在一起,最大的好處是你覺得從來不欠她的情。如果說我們之間玩的並不是什麼真的感情遊戲,但是我可以肯定,絕對也沒有摻雜著什麼假的東西,我們之間沒有那種虛情假意。謝靜文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不可思議的女人,你和她往來,並不覺得欠她什麼,她從來不會死皮賴臉地纏著你,她根本不需要的你的同情,甚至也不需要你的愛。
多少年以後,謝靜文和一個金髮藍眼的外國人摟在一起,突然出現在我開的那家小餐館里。這絕對是一次無意的偶然遭遇,和她一起走進來的外國男人,看上去要比她小好多歲。剛進門的時候,我們相互一怔,很快認出了對方是誰。但是並沒有打招呼,我們都有些心照不宣,都假裝不認識。一時間,我懷疑自己會不會認錯了人,畢竟一晃已經快二十年,經歷了太多的滄桑。就好像是兩股道上跑的火車,我們又一次在一個陌生的小站上遇到了。這次遭遇的時間其實很短,謝靜文和那個外國人坐了下來,大大咧咧點菜,在大家的注視下,嘰哩咕嚕地和他說著什麼。那個外國人很平靜地仰著脖子聽她說話,一邊聽,一邊點頭。謝靜文只是在臨走的時候,才向我走過來,說你不是老四嗎。她好像剛認出我一樣,春風滿面地說,老四,我沒認錯人吧。她用英語向旁邊的男人介紹,一口氣說了半天。謝靜文告訴我那外國人是她現在的老公,說她已經是美國一家大學的副教授,然後一陣風一樣又突然消失了,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