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三)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回城以後會有這些麻煩,做夢也不會想到結婚以後會有這些苦惱。有時候我覺得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回城,還不如不結婚。我老四可不是那種沒有脾氣的人,按照我的血性,阿妍娘家的人全部加起來,也不夠我一個人揍。但是,這所有的委屈,我都強忍了下來。我再也不像剛下鄉那會血氣方剛,我再也不是那個幾天不打架就拳頭髮癢的老四,我已經過了三十歲了,犯不著那樣。
一開始,我忍氣吞聲,完全是因為阿妍,一想到她辛辛苦苦地等了我這麼多年,一想到她這麼多年沒有變心,眼見著她也是三十歲的人了,我受多大的委屈都無所謂。要說忍氣吞聲,阿妍才是真正的忍氣吞聲,能和我母親共處,能和我那寶貝妹妹共處,那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阿妍的處境要比我艱難得多,我賭氣可以不去丈母娘家,她卻得天天回到這個家裡來受罪。阿妍是那種有了委屈都不會覺得委屈的人。漸漸地,我發現自己根本就懶得與丈母娘計較。打太極拳講究以柔克剛,多少年來的拳練下來,我也逐漸悟出了一些修身養性的道理。有很多事是沒辦法計較的,我知道丈母娘看不起我,看不起也沒辦法,她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她呢。只要我自己事實上混得並不像丈母娘想得那麼差勁就行了。那時候,我覺得最重要的事情,是趕緊好好地學門手藝。人活在世界上,必須有一門好好的手藝才行,我年齡已經不小,不抓緊不行了。
那時候的人對學手藝根本不看重,大家反正是拿一樣的錢,都是三十多塊錢。當時的餐飲店都是公家經營,小夥子都喜歡干跑堂,因為這樣可以在外面大堂里與女孩子說笑聊天。當時也沒什麼生意,空閑得很,沒有什麼公款吃喝這一套,哪像現在這樣到處都是館子。當時大家都窮,手上都沒什麼錢,吃吃喝喝仍然還有資產階級的嫌疑,因此也沒什麼客人。我們這些當過知青的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吃苦耐勞,知青出身的人都不怕苦。怎麼也比在農村好,怎麼也比當農民強。能吃苦耐勞絕對是件好事,我這人後來再怎麼墮落,但是吃苦耐勞的習慣沒改變過。當時一起進店的幾個年輕人中,只有我肯認真地學習點技術,只有我肯動腦筋,只有我肯虛心學習。
我得到了李延齡師傅的好感,那時候,還沒有什麼人知道他,沒有人知道這老頭有一手絕活。李延齡那時候什麼也不是,他在文革中也下放過,調回來以後,差不多已到退休年齡。他一直遺憾沒有人肯跟他學手藝,看我願意學,就很認真地教我,那真是手把手地教。說老實話,當廚師真沒什麼難的,只要你肯動腦筋,肯虛心學習,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入門。我很快就學出了一些門道。當然了,能遇上一位好師傅這才是你的運氣。李延齡師傅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手藝活的事,認真學,能有個一百來天,就足以蒙人混事,但是你如果要更上層樓,就完全不一樣了。他說你老四悟性不錯,千萬不要滿足一些皮毛,行行出狀元,好好乾,當廚師照樣可以出人頭地。
那時候,找我的幫忙人漸漸多起來,那個年頭不像現在,辦什麼事都講究找個熟人,都要開後門。凡事一定要有熟人關照才靠得住,那些喜歡上館子的人都希望與我交朋友,我的朋友可以說三教九流,都是些手頭有錢的角色,按照李延齡師傅的說法,有能耐的人才會經常上館子,你多結識一些這樣的人,日後自然會有用得著的時候。我跟李延齡學了一年多手藝,他老人家就退休了,當時是真不把他當回事,不像後來,烹飪界動不動就喊他李老,尊他為廚王。
我差不多就算是李延齡的關門弟子了,他退休以後,我常常一本正經地到他家去請教,聽他傳授經驗。說老實話,我還就是喜歡琢磨這菜這麼燒才好。李延齡的兩個兒子當時都在外地,我便像他的兒子一樣照顧他。他老人家生病了,發燒感冒什麼的,包括割痔瘡,都是我和阿妍陪他上醫院。他的房子漏了,我去找房管所的朋友幫忙,將他房子的屋頂拆了重建。有一段時候,我們還差點為他找個老伴,他因此對待我也像兒子一樣,什麼話都跟我說,什麼絕活都不保留。後來我自己開館子,為了招攬生意,曾經公開打李延齡關門弟子的招牌,他老人家怕我壞了他一世的英名,並不是特別高興,但是也沒有多說什麼。畢竟我們有過那麼一段緣分,畢竟我在他身邊為他做過不少事情。
要說李延齡師傅那才是真正見過大世面的人,解放前,許多國民黨的大亨,都吃過他做的菜。南京這地方當時是國民黨的首都,他曾經是出過大風頭的人物。李延齡的觀點就是,當廚師首先打出名氣,這道理就像今天的館子一定要有招牌菜一樣,名菜名館名人,作為一名廚師,只有和上層人物打交道才能成名。據說早在解放前,周恩來就知道李延齡的大名,到七十年代初期,周總理陪外賓來南京參觀,突然想到了他,興緻勃勃地提出要讓他掌勺,說是很懷念他做的菜。一個國家的總理隔了二十多年,居然還能記住他,可見李延齡當年的名聲有多響亮。這事一度傳為佳話,李延齡也一直引以為自豪,但是說老實話,就算是有過這件事,李延齡剛退休那會,仍然沒人把他當回事。
李延齡後來成為廚王,成為南京餐飲界鼎鼎大名的人物,那都是後來的事情。
我那個丈母娘過日子,是再有錢也捨不得用。不過,她很快就發現,我這個沒用的女婿偶爾也有用得上的時候。有什麼事了,比如丈母娘和老丈人過生日,阿妍的小妹結婚,小弟結婚,就讓我去掌勺。七十年代不像現在,那時候辦喜事不上館子,都是在自己家裡操辦,如果地方不夠大,還要借鄰居家的地盤,屋檐下院子里,只要是個地方就行。不僅是丈母娘家給我這個露臉機會,她家的親戚朋友家也紛紛邀請我去。畢竟我是出身名門,人家一聽我是什麼館子正經八百的廚師,先從心底里開始佩服了。有一次,我還將我師傅李延齡請出山,由他老人家親自出面為大家做了幾樣菜,有一道魚做得真是絕對有水平。可惜好菜也要有人品,遇上不懂吃的人,也是白花力氣。我做的這些事,做了也就做了,仍然還不足以提高我在阿妍家的地位,雖然吃的人讚不絕口,她家的人卻從來都不肯說我好。
阿妍那時候賣豬肉也是個很吃香的工作,因為豬肉價格都是統一的,瘦肉肥肉一個價,給多少瘦肉搭多少肥肉,全看賣肉的高興。很多人為了少搭一些肥肉,拚命討好巴結賣肉的。在文化大革命中,賣肉的絕對比知識分子有地位,當時很多有權有勢的人都願意和阿妍交朋友。我們的日子開始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總的來說,日子過得很不錯。為了安全起見,我天天騎自行車送阿妍去上班。那時候社會風氣並不比今天差,但是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因為在菜場上班,她天天都是半夜三更地就得趕過去。阿妍並不要我送,她根本就不在乎,我母親也為這事老跟我犯嘀咕,說你這樣,天天要少睡多少覺。我說少睡覺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喜歡去送她,我願意天天這麼送她。
雖然一路上也沒什麼話可說,但是她坐在我的車后,用手摟著我,那種感覺真的很好。只有在這時候,只有在這黑咕隆咚的夜晚,穿過靜靜的小巷,騎在大馬路上,我才感覺到她真的是我的老婆了。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感覺甚至比睡在同一張床上都實在,阿妍想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
「你這個人真有意思,人家明明早就是你的老婆了,你為什麼還會有這種感覺?」
阿妍又說:「我不是你的老婆,是誰的老婆?」
受李延齡師傅的影響,我開始結交了一些社會上的名流。當時和我來往的人中,有名演員,名中醫,名西醫,名教授,還有嘴饞的官員。說起來也可笑,我一度還當了票友,正紅八百地學唱過幾天京劇,唱的是花臉,樣板戲中那幾段的著名的唱腔,我都能唱,唱得還蠻像回事。當票友之外,我開始養花,玩小鳥,頗有些遺老遺少的味道。那時候,送阿妍上班回來,我便直接去公園打拳。我再也不打陳式太極拳,而是改打楊式太極,有時候是和父親一起練,他不斷地有些新徒弟,我們就在一起練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