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

第四章(二)

丁香的丈夫立刻找來了,丁香是瞞著家裡跑出來的。她丈夫看上去白白凈凈,個子不高,是一張娃娃臉,站在阿妍面前,要比她矮半個頭。阿妍打量著他,努力把他與丁香說的那個男人對上號。丁香的丈夫說他一接到丁香的信,就火速趕了過來。原來這傢伙也在到處尋找丁香,不過這男人找丁香的目的,不是放心她,而是迫不及待地追著要和她離婚。丁香果然說了假話,事實上,並不是她那個丈夫不肯與她離婚,而是她自己死活不肯離。其他的故事大致就是那意思,**不離十,丁香的男人現在確實是叫一個狐狸精給纏上了,兩個人已經公開住在一起,這女人成天逼著他跟丁香離婚。

兩個人見面以後,說了沒幾句話,丁香的丈夫仍然是堅持要離婚。他像小孩對大人胡攪蠻纏一樣,說:

「你躲也沒有用,丁香,你就做做好事,就答應離婚算了,我求求你。」

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男人,叫他來是商量墮胎的,他倒好,硬纏著丁香死活要離婚。

阿妍說:「你搞清楚沒有,女人懷孕期間,受法律保護,你沒有權力提出離婚。」

弄到臨了,阿妍的嗓門越來越高,變成了是她跟丁香丈夫在吵架。丁香丈夫堅持要離婚,不答應離婚,他就不帶丁香回去墮胎。當晚吵得不可開交,阿妍一個勁地幫著丁香打抱不平,該說的話都說了,丁香丈夫仍然是認定死理,人他可以帶回家,胎可以陪著去墮,婚是一定要離的,說什麼都要離。

阿妍變得十分憤怒,氣乎乎地說:

「丁香你就跟他回去,離就離,有什麼大不了,這種男人你有什麼可稀罕的。」

丁香似乎也知道沒什麼退路了,感到十分絕望。

丁香的丈夫說:「她要答應離婚,我這就帶她走。」

阿妍指責說:「你還是不是人?」

丁香的丈夫說:「就算我不是人好了。」

阿妍突然跑來跟我商量,說就讓丁香把小孩生下來,由我們來撫養,怎麼樣。她的意思是,既然我們已經不能再有小孩了,為什麼就不能領養一個。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阿妍有些興奮,眼睛瞪大了,等待我的回答。對於她這種忽發奇想的念頭,我一口回絕了,說你阿妍如果想做好事,也不是這麼做的。我們要想想後果。人做什麼事情,都不能心血來潮,不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往她的頭上潑了一盆冷水,堅決不答應。我說事情也許並不像你想得這麼簡單,以後人家要說這是老四做的孽,到時候我是有口也難辯,還真說不清楚。我說我才犯不著為這個與我們毫無關係的胎兒去背黑鍋。

結果丁香就只好愁眉苦臉地跟著她丈夫走了。

阿妍覺得有些對不住她,說你墮完了胎,再到我們這來。

丁香眼淚汪汪地說:「大姐,有你這句話,我肯定來。」

阿妍這個人就是心好,禁不起人哄。她在菜場賣肉,誰都跟她說好話,結果每次賣到最後,面前都會剩下一堆沒有要的肥肉。那時候,無論是誰操刀賣肉,天天站在亂鬨哄的肉攤子前,幾年下來,都可能變成一個凶神惡煞一般的女人,變成一個蠻不講理的孫二娘,只有她,永遠是和顏悅色。菜場領導找她談話,說其他人都對你有意見,一樣是賣肉,憑什麼你老是做好人,憑什麼你就狠不下這個心腸,你知道不知道這個道理,你做了好人,惡人便都由別人來做了。

菜場領導很嚴肅地說:「都像你這樣,賣剩下來肉怎麼辦?」

阿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也覺得很抱歉,覺得對不起領導。

到第二天,賣肉時,顧客仍然一個勁地說好話,嘴上一個個比蜜糖還甜。

「師傅,麻煩你了,少搭些肥肉好不好?」

「師傅,我媽是血壓高,你這肥肉給了我,回去也是扔。」

「師傅,我能不能不要這豬頭肉?」

阿妍便反過來求顧客,告訴他們不得不搭賣的種種理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顧客中什麼樣的人都有,通情達理的,買了肉就走,難說話的,各種各樣的髒話就立刻冒出來。有時候肉都已稱好,賬也算好,應該付錢,顧客突然改變主意不買了。在國營菜場上賣肉,揮著砍刀與顧客對罵是經常的事情,阿妍卻幾乎沒有動過真正的肝火,有時候也生氣,但是基本上也就是生悶氣,讓她紅著臉和顧客鬥嘴,這實在有些為難她。因為阿妍的性格,總是讓著別人的,她覺得自己賣肉並不佔著什麼道理,顧客既然不想買肥肉,為什麼非要將肥肉搭給人家呢。

人的性格是自小就形成,阿妍在家裡就是這樣,她的那些姐妹談不上欺負她,可是與父母一樣,心裡永遠不把她當回事。阿妍也有些怯,總覺得自己不如人家,她的兩個姐姐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學生,兩個妹妹和她一樣也是下鄉插隊,恢復高考以後,都考上了大學。阿妍家只有她和她的小弟兩個人不是大學生,小弟反正是好壞都不要緊的,阿妍父母養了五個女兒,才有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他怎麼樣都沒關係。我常跟阿妍開玩笑,說你難道不是你爹媽養的,為什麼一樣的子女,要不一樣的對待。阿妍和我結婚很多年,都是要拿出將近一半的工資來貼補娘家,甚至我坐牢的時候也這樣。我丈母娘對她是永遠不滿足,永遠不滿意,永遠是在數落她,她欠的情好像也永遠償還不完。娘家無論出了什麼事,阿妍照例都應該多出錢多出力。

阿妍的兩個姐姐一個在中學當老師,一個在小學當老師,兩個妹妹大學畢業在機關里上班,小弟在國營工廠,要說誰都比阿妍強。一開始,阿妍娘家的人都覺得開餐館不好,嘴上不說,心裡卻看不上我們。在丈母娘眼裡,只有下等人才會開什麼小餐館。她娘家的人永遠莫名其妙的傲氣,好壞都是看不上我這個沒出息的女婿。無論我們是否有錢,都不會改變這固定的看法。人的一些看法是根深蒂固的,錢並不能真正改變什麼。阿妍剛跟我結婚這麼多年,不知道往娘家拿了多少錢,給了也是白給,丈母娘覺得把阿妍這個女兒養大了,這是應該的,可是對別的女兒就不這樣。

丈母娘總覺得阿妍嫁了我這樣窮女婿,太吃虧,不要些錢就更虧了。我們越是窮,她越是要榨錢,硬是要從石頭裡榨出油來。等我們有錢的時候,她又覺得你們反正有錢,又不能有孩子,留著錢也沒有,因此更覺得阿妍應該花錢。我在阿妍的娘家總是抬不起頭來,過年給老人買禮物,給小輩送壓歲錢,阿妍永遠是花得最多,可是花多少錢都得不到那個自尊。到後來,風水輪流轉,我們的經濟情況也不太好了,她父母也老了,病的病,死的死,臨了都是靠阿妍照顧,理由是阿妍反正下崗了,反正又沒班可上,照顧二老天經地義。

我為此很有些意見,很有些不痛快,我不是捨不得錢,是捨不得阿妍。我覺得這太不公平。我覺得她家裡不應該因為阿妍人好,就欺負她,不應該覺得阿妍好說話,就不把她放在眼裡。憑什麼我們永遠都低人一等,窮的時候,我們沒地位,她娘家的人看不起我們,等我們賺了些錢,他們心裡又不平衡了,又是一肚子的意見。他們總覺得像我和阿妍這樣沒文憑的粗人,不應該發財。他們看不慣我們這批最先富起來的個體戶,我們下海做生意的人成了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有錢人,他們感到很不舒服。當然,不只是阿妍娘家的人看不慣我們,社會上很多人都這樣。

那一陣,馮瑞常常帶人來光顧我的餐館。那時候他還沒下海,還不像後來那麼發財。他只是商業局的一個小辦事員,是個什麼秘書。成天游東逛西蹭吃蹭喝,四處為別人拉皮條介紹生意,要不就是幫朋友弄一些憑票供應的緊張商品。說老實話,他小子到哪都改不了一個幹部子弟的嘴臉,而且真沒少幫過我的忙,不知道為我老四介紹了多少筆生意。我們雖然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不過我對他總是有些那個,怎麼說呢,總是有些小小的醋意吧,有些小小的不放心。這小子也曾有不仗義的地方,當年我還在農村插隊的時候,他竟然動過阿妍的腦筋,是讀工農兵大學生的那會,竟然偷偷地追求過阿妍,當時阿妍和我的關係已經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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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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