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
這事我本來也不知道,結婚以後,阿妍有一次說悄悄話,頭腦一發熱,便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我。女人就是這樣,只要男人對她好過,追求過她,就會一直放在心上。因此對於馮瑞,我一直有些戒心。我知道就算馮瑞是奔阿妍而來,他也沒有那個膽子再追求阿妍,而且阿妍也絕對不會給他那個機會。我更擔心的是馮瑞會把我與謝靜文的事情說出來,因為他知道我和她的關係。我覺得這是一顆定時炸彈,炸彈的引信就在馮瑞手上捏著,只要他使壞,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炸。
有一天,喝了一些酒,馮瑞端著一個空酒杯,看著杯底,嘆起氣來,對我語重心長地說:
「老四,要說也真是不公平,難怪你那大姨子小姨子不服氣,要心理不平衡,你說這年頭,知識實在是不值錢了。現在是誰有錢,誰狠,誰有錢,誰牛逼。想想人家好歹都是大學生,可大學生又有什麼**用,像我這樣,就算是在商業局,都說是肥得不能再肥的差事,又怎麼樣了。這年頭,搞導彈不如賣五香茶葉蛋,搞尖端科技不如去販老母雞,有文化不如賣大碗茶,都說在文化大革命中,知識最不值錢,今天的知識還不是一樣的不值錢。什麼科學的春天,什麼改革開放解放思想,都是些漂亮話,我有時想想,與其這麼在商業局混下去,還不如像你老四一樣,開一家小飯館算了。」
我知道他當時是有些羨慕我發財,是看著老四掙錢眼紅。
我等到他不想再說下去的時候,調侃了一句:「說這麼多,還不是那個意思,其實你馮瑞自己心裡不服氣,其實你也看不上我。」
「說這話就沒勁了,我們倆,誰跟誰?」
「別跟我說誰跟誰,我沒讀過多少書,話還是聽得懂。」
「我他媽發發牢騷還不行。」
這時候的馮瑞已開始發胖,肚子也有了些意思,挺起來了,他本來是不戴眼鏡的,最近突然在鼻樑上架起了一副金絲眼鏡,不時流露出港台人的說話腔調。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我們都已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我和馮瑞結交也有十多年,這十多年的變化實在太大,或許當年跟我學武術的時候,他那樣子太可憐了,我內心對馮瑞總有些看不上。我忘不了他在學校門口遭遇的胯下之辱,無論他再怎麼神氣活現,我想到他當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狼狽樣子,就忍不住要在心中產生一點不屑。
酒已喝得差不多了,馮瑞意猶未盡地繼續往酒杯里倒酒,還讓我陪著他一起喝。我說我是不能喝酒的,他想喝多少,那是他的事,我不會捨不得酒,不過喝完了得自己走,別喝倒了摔在馬路上,我可不會送他回去。
「媽的,不喝了,你不夠意思,」馮瑞借酒蒙臉,說,「你說我會摔在馬路上,就沖著這句話,我不喝了,老四,不喝了,真的不喝了。」
他嘴上說不喝,結果還是又喝了兩杯。這兩杯酒下肚,他基本上管不住自己了,跌跌撞撞去公共廁所撒了一泡尿,再跌跌撞撞回來,往桌子上頭一歪,立刻打起呼嚕,鼾聲驚天動地,睡了將近三個小時,從午後一直睡到晚上客人來。
丁香走後的第二天,我們又去保姆市場找了兩個人回來。加上原來的兩個姑娘,我這餐館已經雇了四個人。後來的兩個人是一個村上的,都姓王,很願意在一起幹活,說好要做就一起來。來了以後,這兩個人在一起老是瘋瘋顛顛,一天到晚說不完的話,而且和原來的兩個人配合不好,來了就鬧不團結。結果,人雖然多了,幹活遠不如丁香在的時候。阿妍因此很有些懷念丁香,覺得像丁香那麼勤快的幫手走了,實在有些可惜。
好在不過半個月功夫,丁香便又來了。她的臉色蒼白,問她是怎麼回事,神色黯然地說胎兒已經打掉了,並且婚也離了。從外形來看,丁香的變化並不大,因為她走的時候,還穿著大棉襖,現在給人的感覺,不過是脫了件棉襖罷了。天氣說熱就熱起來,丁香為了保暖,穿得仍然要比一般人的衣服多,大棉襖脫了,還套著一件厚厚的夾襖。與阿妍一樣,丁香如果不是腿瘸,也是一個又高又大的女人,像她這樣的身坯,有沒有幾個月的身孕根本看不太出來。對於她的突然出現,阿妍很有些吃驚,說你既然是剛墮了胎,怎麼不歇一陣就出來了,這才幾天時間。
按照通常的說法,墮胎是做小月子,要保暖,不能下涼水,是要卧床靜養的,丁香卻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冒冒失失地跑出來了。阿妍的一番問話碰到了傷心處,丁香立刻傷心地抹起眼淚來。這一流眼淚,阿妍的同情心立刻被喚醒,又是問寒問暖,又是問這問哪,還親自為丁香下了一碗熱乎乎的麵條。
丁香感激地說:「大姐,你待我真是太好了。」
阿妍本來就是與丁香說好的,只要她來,我們還雇傭她,她現在真來了,我們不得不兌現承諾,不得不把她接受下來。可是我們已經雇了四個人,再多一個人就得又多一份開支,畢竟小餐館只是剛有些起色,而且現在這情形,也不能讓丁香乾什麼,我還有些猶豫,阿妍十分爽快地說:
「好吧,事情已經這樣了,那你就先住下來,工資我們照付,暫時也不要你做什麼,你該怎麼休息就怎麼休息,我們不要你做任何事,別給我累出什麼毛病來,落下什麼後遺症。」
丁香對阿妍真是感激不盡,這以後,她一直把阿妍當作自己的救命恩人。說老實話,阿妍對待丁香真是沒話可說,對她的關心無微不至。阿妍這個人不僅有同情心,而且有俠氣,她要是準備對誰好,那就是絕對不會有一點點含糊,她屬於那種對人好能把心都掏出來的女人。那一陣,這兩個人好得跟親姐妹似的,丁香更是什麼話都無保留地告訴了阿妍。
丁香和她那個丈夫的婚事,早在兩人小時候就訂下來了。據說她丈夫要離婚的一個重要借口,就是要解除他們之間的包辦婚姻。丁香家的條件當時比較好,經濟狀況好,成份也好,因此她雖然一條腿有些瘸,比丈夫還大兩歲,丈夫家還是覺得娶她這麼一個媳婦不吃虧。丈夫家是地主,在當時,地主的兒子往往找不到老婆。丁香結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還沒結束,已經差不多了,結了婚,家庭成份漸漸不是什麼問題,她丈夫開始覺得有些吃虧了,覺得丁香不配他。這男人的脾氣有些怪,或許是自受人欺負慣的,性格有些分裂,既不喜歡丁香人高馬大的樣子,又不喜歡她太老實,太溫順。他喜歡的都是那些小一號的女人,喜歡女人凶,喜歡女人潑辣。他喜歡那些小妖精似的女人凶神惡煞一般地對他發號施令。
那天丁香跟丈夫連夜走了以後,因為沒趕上最後一班汽車,就在長途汽車站的凳子坐了一夜,然後乘第二天的頭班車回家。下了車,丁香的丈夫不是先領她回家,也不是去醫院,而是急匆匆地趕去公社辦離婚。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春意盎然,山坡上,一排排梨樹都開花了,白花花一片。丁香坐在梨樹下休息,她丈夫在一旁迫不及待地等著,迫不及待地要催她走。這個男人的腦子裡這時候能想到的事就是離婚,他最擔心的就是丁香會突然變卦,擔心丁香會再一次從他眼皮底下跑掉。丁香歇了一會,含著眼淚繼續跟在丈夫後面走。她現在只能把自己交給他安排了,她現在是個木偶,隨他怎麼擺布。現在,丈夫想怎麼擺布她都可以。到了公社,負責蓋章的人找不到,丁香的丈夫東奔西跑,到處給人遞香煙打聽,最後硬是讓他像警察捉賊似的將管公章的人找到了。
在離婚證上蓋了鮮紅的印章以後,丁香的丈夫心情開始變好了,和顏悅色地問丁香要不要吃點什麼,他請客。丁香說,我是有點餓了,那就吃一點吧。那男人就在麵館里下了兩大碗面,等到面做好了,端上來,丁香又一點胃口都沒有了,結果丁香丈夫撐了幾次,才把那兩碗麵條都裝到了肚子里去。再下來,便是去公社衛生院。衛生院的魯醫生與丁香夫婦認識,知道他們已經有一兒一女,所以也沒有多問,直接把人帶到手術室,立刻消毒,立刻就人流。魯醫生這種手術非常熟練,她這一輩子,天天與女人那個地方打交道,已經不知道流產了多少個胎兒。不一會,就順利地將手術做完了,魯醫生問丁香的丈夫,要不要就手替丁香上個環。那男人支支吾吾地不吭聲,魯醫生便又追問了一句,他瓮聲瓮氣地說:
「這你恐怕要問她了。」
丁香直到她聽見這句話,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離婚了。直到聽見了這句話,她才第一次有那種他們確實已經離婚的感覺。這是她聽到的最讓人傷心的一句話,正是這句讓人心碎的話,才讓丁香突然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和丈夫分手了,因為如果是在過去,大事小事肯定都會由丈夫做主。現在他根本就不管她了,他現在根本就不在乎她了。丁香突然意識到,從現在開始,他們之間最後的那點可憐聯繫,已經不復存在。這次懷孕本來就是個錯誤,它不僅沒能挽留住丈夫的心,而且讓他更厭惡她,因為他把這看成了是個不折不扣的陷阱,看成是個威脅,他這人鐵石心腸,他根本不會接受這種要挾,他才不管她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