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六)
接下來的兩年裡相對有些平靜。我和阿妍恩恩愛愛,就好像生活中沒發生過這樣那樣的波折。這期間,我們家居住的老屋趕上了折遷,由於我妹妹戶口還在,稍稍貼了些錢,一下子拿到了兩個中套,我和阿妍住一套,父親和我妹妹住一套。住新公房的感覺真好,有廚房,有衛生間,有卧室,有客廳,一切都立刻改善了,我和阿妍心滿意足,開始一心一意地過日子。
餐館的生意漸漸不像當初那麼火爆。馮瑞果斷地將原來的經營規模縮小,把部分店面轉讓給了別人。他建議我考慮改做火鍋生意,因為只是憑直覺,他敏感地意識到,很可能會在這個城市裡興起一股火鍋熱潮。不久,吃火鍋果然風行一時。但是,我拒絕了馮瑞的這個好建議,覺得好不容易才打出一片天地,幹嗎非要砸自己的招牌。馮瑞拗不過我,當時他確實也吃不太准應該怎麼辦,便將自己的資金全撤走了,讓我獨自經營開店。
我的生意立刻大打折扣,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日進斗升,天天只要數錢就行了。好在還能維持,畢竟已經做出了名氣,畢竟已經有了一定的基礎。說老實話,有馮瑞的參與,做生意當然要容易得多,但是我還是更願意獨自干,還是希望能擺脫馮瑞。我覺得自己已經從馮瑞那裡學到不少,和過去相比,我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阿妍也覺得自己獨自經營好,她娘家的人都說,錢自己賺多好,幹嗎要跟別人分,她受這影響也贊成我擺脫馮瑞。只有自己開餐館,我們才是真正的老闆和老闆娘,阿妍似乎很在意這名義上的「正式」。
這時候,我隱隱地發現阿妍有些改變,變得有些遊手好閒,變得貪圖虛榮。她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樸素勤快的阿妍,衣著打扮甚至比做服裝生意時更時髦更耀眼。阿妍開始迷上了打麻將,昏天黑地沒日沒夜地賭,那些麻友和她差不多,都是些無所事事的老闆娘,一個個穿金戴銀,一個個塗脂抹粉,不是懷裡抱著條狗,便是手上拿著根煙,聚在一起說東道西,動不動就比誰男人賺的錢多,動不動就說其他女人的壞話。阿妍雖然不至於和這些女人一樣,我還是擔心她會受影響。
我說:「你和這些女人根本不是一路的,為什麼要和她們在一起?」
自從迷上了麻將,阿妍幾乎不管我這邊的生意,只是在晚上七點多鐘的時候,抽空過來看一趟,把抽屜里的收款統統捲走。她總是疑心別人會偷店裡的錢,每天都是匆匆來,把營業款拿了,匆匆離去。阿妍管錢管得很緊,大約是受那些老闆娘的影響,她相信只要牢牢控制住了經濟大權,我老四就沒辦法胡來,只要錢捏在她的手裡,我老四就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在這方面她做得真是有些過分,對店裡的錢,她採取的辦法是能撈就撈,而且是只進不出,撈一把是一把,拿到手了,就再也不肯拿出來。漸漸地,我這邊生意越來越不好做,她對麻將卻越來越入迷,索性懶得天天再到店裡來了,規定我每個月必須要繳多少錢給她。
我感到很失望,因為她現在似乎只對錢有興趣,只知道打麻將,為了麻將可以廢寢忘食,為了麻將可以幾天不跟我見面。有時候,我很想勸勸她,想向她有所表示,可是她根本就不願意搭理我。對我的殷勤她總是視而不見,動不動就冷言冷語地奚落,打擊我的情緒。有一次,我以開玩笑的口吻,與她談起了久受冷落的鏟刀把,說她已經很長時間不關心它了,說她不應該這麼長的時間不理睬它。阿妍好像也意識到這是有些問題,卻冷冷地說,她對鏟刀把已經不感興趣,她說她看不出它有什麼好的。
我有些傷感,雖然我們的配合一直不是太好,我是說在做那件事上,卻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糟糕過。
我對她說:「阿妍,你好像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
「問題是,你也不是過去那個老四。」
「我們為什麼不能像過去一樣?」
「過去又是怎麼樣?」
我們就像是兩個陌生人,彷彿都已經忘記了過去相親相愛時是怎麼樣的。
我只能說:「反正過去不是這樣。」
這次談話不久,有一天,大家正忙著,阿妍興沖沖帶著一個人到店裡來了,當著眾人的面,告訴我這是她新認的乾兒子。誰也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突然冒出來,而且風風火火,還帶了一個小夥子來。因為我們沒有孩子,阿妍前前後後,已經胡亂認了無數的乾兒子乾女兒,她就好這個,可是這回的乾兒子也太大了一些,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大家看著她,看著她新帶來的那個乾兒子。
這乾兒子的名字叫余宇強,他一臉天真地站在那裡,大家都盯著他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在店裡,阿妍很難得這麼高興,很難得這麼情緒昂揚。我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說阿妍你不要跟我開玩笑。阿妍便笑說開什麼玩笑,她這回絕對是當真的,說她不僅已認他做了乾兒子,還要讓他做我老四的徒弟,讓他跟我學烹飪。
阿妍回過頭,對余宇強說:「好好地和乾爸學手藝,你乾爸的手藝非常好。」
余宇強是阿妍在做美容時認識的。在美容店老闆娘亞美的撮合下,阿妍一時性起,不加任何思索便認了這麼一個乾兒子,而且自說自話地也順帶為我認了一個徒弟。亞美是阿妍的麻友,這女人我見過一面,四十歲模樣,是阿妍妹妹的中學同學,人長得很嫵媚,據說是一個什麼副局長的情人,關於她的風言風語很多,她反正也不在乎,任憑別人怎麼去說她。余宇強在亞美的美容店裡幫著打雜,阿妍一來二去,也就熟悉了,看他無所事事,便開導他說:
「你一個大小夥子,年紀輕輕,不學點真本事怎麼行。」
亞美接著阿妍的話說:「我也是這句話,美容這碗飯,又不是你一個大男人可以吃的,男人嗎,當然應該學點真本事,學點手藝什麼的,那能成天這麼無事晃蕩。對了,阿妍,你丈夫的那手藝我可是聽說過,他要是不帶個徒弟就可惜了。」
阿妍告訴亞美,說:「我們家老四當然有徒弟,他有好幾個徒弟。」
亞美便說:「嗨,既然如此,那就不會多這一個,余宇強,我看你就認阿妍做乾媽吧,然後再認乾爸,然後再跟你乾爸學烹任。我告訴你,當大廚子才賺錢呢。」
余宇強這小子沒別的什麼能耐,就是會討女人的好,就是天生的嘴甜,亞美剛說要認乾媽,他已經一口一個乾媽地喊開了,叫得十分親熱。
亞美說:「這乾兒子不錯,阿妍,你就認了吧!」
阿妍略有些猶豫:「認這麼大的乾兒子?」
「嗨,有什麼關係,反正是白撿的。」
余宇強想學廚藝,也不過是圖個新鮮,想換個環境。我禁不住阿妍的軟磨硬纏,稀里糊塗地收下了余宇強這個徒弟。阿妍倒是真關心這個乾兒子,隔了一段時候,便問我他學得怎麼樣。我說什麼叫怎麼樣,多看,多問,眼勤手勤就行。阿妍說,那你也得認真教呀,你不教,人家怎麼學得會。我說你這是瞎操的什麼心,現在的問題是當徒弟的得認真學,得動腦子。阿妍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告訴她,說這孩子是什麼道理都懂,可是從來不肯認認真真做好,動不動就偷懶。天下無難事,只要認真了就行,這孩子內心毛躁,做事總是差那麼一點。
阿妍為他辯護說:「不差一點,真跟你一樣,不是顯出你老四沒什麼真水平了嗎?」
余宇強稱呼阿妍乾媽,喊我叫乾爸,我聽著彆扭,覺得刺耳,讓他不要這麼喊。我說你就叫我師傅,他喊了兩天師傅,說大家都叫蔡老闆,我怎麼可以叫你師傅呢。我說你小子既然跟我學徒,當然應該叫師傅。余宇強想了想,一根筋地說,你是老闆,我不能叫師傅,我還是喊你叫乾爸,乾媽也讓我這麼叫你。這以後,他也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一口一個乾爸地叫開了,我聽著仍然覺得彆扭,也只好隨他。這孩子根本不是學手藝的材料,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面,他最大的能耐是喜歡混到女孩子一堆里去,什麼地方的女孩多,他就往什麼地方鑽。他喜歡和女孩在一起玩,女孩也喜歡他。
那段時候,我偶爾還會與小魚有點不清不楚。既然阿妍對做那種事沒什麼興趣,既然她覺得麻將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享受,我便又和小魚偷偷恢復了往日的關係。男人嗎,總不能老是讓自己的東西沒有用武之地。說老實話,我已經改邪歸正了,自從阿妍回來以後,我發誓絕不尋花問柳。丁香已經不在了,琴也早不在了,阿妍在那方面又非常冷淡,我只能在小魚身上尋找一些寄託。當時小魚已是個二十二歲的成熟女人,真的是很成熟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已經很會在那些事情上找到樂趣。我仍然是把她帶到原來的住處,仍然是在原來的那張小床上尋歡作樂,雖然我和阿妍已經有了新房,原來租的那間沿街的小房子一直沒有還給人家。
小魚這時候已經成了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大姑娘,在她身上,你已經很難找到當年的影子。她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只上過兩年小學的農村小女孩,對外面的世界一點都不了解,既天真單純又幼稚可笑。小魚這時候要比同年齡的女人成熟得多,好像一個熟透的紅蘋果那樣,你只要輕輕晃晃樹枝,它便會自動從樹上掉下來。當然,我說的成熟只是在那方面,在其他方面,小魚仍然是天真單純,仍然是幼稚可笑。在其他方面,小魚永遠也不會成熟,永遠成不了一個真正的城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