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五)
與阿妍住同一個集體戶的謝靜文對我的痴心深表同情,她同情我,是因為我總是追求不上阿妍。謝靜文知道我心裡只有阿妍,有一次竟然用開玩笑的口吻對我說:
「老四,我看你要想追到阿妍是沒什麼希望了,為什麼不換個女孩子追追呢?」
後來謝靜文索性當著阿妍的面,**裸地對我說:
「老四,你不覺得還是我更配你嗎,你看,你是歷史反革命的兒子,我呢,爸爸是反動軍官,大家都是臭狗屎,我們正好是一對,正好臭味相投。人家阿妍的家庭可是革命知識分子,怎麼會看上你,你還不趕快死了這條心。」
謝靜文是個心直口快的姑娘。她是女知青中,最早公開談男朋友的。說老實話,我最後能追上阿妍,這中間有她很大的一份功勞。從一開始,她就幫著我追阿妍,在我遭受挫折的時候,她不斷地鼓勵我,不斷地在阿妍面前為我說好話。我當時很絕望,一旦真被阿妍無情地拒絕了以後,我發現自己更喜歡她了,甚至比過去還更愛她。我深深地陷入愛情之中不能自拔,突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如果不能娶阿妍做老婆,如果沒有了阿妍,就再也沒有什麼幸福可言。因為失戀,我第一次開始感到真正的不快樂,心裡沉甸甸的,好像摻了一堆石子在裡頭似的。我一門心思地愛上了阿妍,卻被毫不領情地拒絕,這滋味可真不好受。好在我也不是那種容易放棄的男人。老四這人不至於死皮賴臉,可是在追阿妍這一點上,臉皮確實也夠厚的。我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頑強,儘管阿妍已經明確地表示不喜歡我,不願意跟我處朋友,我呢,還像過去一樣傻乎乎地在她眼前轉,就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既然阿妍不願意搭理我,我只能與她身邊的謝靜文搭腔。謝靜文很快與第一個男朋友吹了,又和鄰村的一個上海知青好得如膠似漆,那上海知青是打乒乓球的,不久就被省隊看中借去打比賽,謝靜文成天思念著他,動不動就把他掛在嘴上。那時候,不管有了什麼好吃的東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趕快給她們送過去。有一回,有個知青朋友送了一大包山東脆棗給我,我只嘗了一顆,朋友前腳走,我立刻馬不停蹄地送了去。到她們那裡,正好是吃飯時間,謝靜文舉著筷子問我有沒有吃過飯,我扯謊說自己已經吃了。於是她們繼續吃飯,吃完了,就過來品嘗脆棗。
謝靜文把脆棗咬得叭嗒直響,一邊吃,一邊笑著說:「老四,你真會拍馬屁,可惜你不是針對我來的,我就是吃了,也不記情,吃了也是白吃。」
阿妍不說話,只是淡淡地傻笑。我每次送東西去,她都是這種態度,既不拒絕,也不表示感謝。大家都知道我是沖阿妍而去,都看笑話。那時候,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說已經有些不即不離。阿妍明知道我是在追她,故意不太搭理我,始終是一付不接受我的姿態。我問她棗子好吃不好吃,她笑了笑,不說好吃,也不說不好吃。那時候,我已經能感覺到,那就是阿妍其實喜歡我這樣追她,她覺得我這樣傻乎乎地追求她,討她的好,既好玩,又能讓她的虛榮心得到滿足,能讓她在女友面前覺得有面子。對於我來說,能這樣也好,只要她不板起臉來攆我走就行了。
謝靜文嘆氣說:「我是真巴不得你追不上阿妍,這樣的話,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好歹還都有我一份。」
謝靜文又說:「我就喜歡這樣的男人,凶得時候像頭狼,乖的時候像頭羊,王哲軍要有你的一半就好了,男人啊,要是都像你這麼痴就好了。」
王哲軍便是那位上海知青,人長得很帥氣,白白凈凈,平時喜歡在脖子上掛條圍巾,一舉手,一投足,都像五四時期的新青年。巧就巧在謝靜文長得也像那個時代的人物,而且特別像電影《青春之歌》中演林道靜的那個女演員,只不過是人要小一號罷了。知青中開始談戀愛的漸漸多起來,但是那個時候,還不像現在這麼張揚。謝靜文和王哲軍在一起,那種親熱勁足以讓別人看了目瞪口呆。那時候的人絕不敢在公共場合摟摟抱抱,謝靜文竟然敢讓王哲軍抱著她在鄉間的小道上走。在那時候,這絕對是很出格的事情,謝靜文摟著王哲軍的脖子,一路走,一路格格地笑。
到過年前,知青紛紛回城探親,我跑到她們村,想和她們一起走。她們集體戶一共是三個人,有一個叫李惠娟的已經先走了,謝靜文本來想和王哲軍一起去上海,王哲軍突然臨時改了主意,說要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再到南京去接她。很顯然,王哲軍的父母不太能接受謝靜文。我去的時候,謝靜文正為這事不高興,問她話,她愛理不理的。於是我又問阿妍,問她們什麼時候走,阿妍仍然是不想理睬我的樣子,白了我一眼,我見她不肯回答,又涎著臉問了一句。阿妍見沒有辦法不回答,便反過來不動聲色地問我什麼時候走,我說想過幾天再走,她聽我這麼說,便告訴我說她們明天就走。我連忙改口,說我明天與你們一起走,我幫你們拿東西怎麼樣。
阿妍立刻做出不在乎的樣子,說幹嗎要一起走,各走各的多好。她說她們的東西也不多,用不著我幫忙。我感到很失望,謝靜文在一旁火上澆油,酸溜溜地說:
「聽見沒有,人家這是不願意與你一起走!」
我傻傻地怔在那,覺得有些難堪。
「老四,你真沒用,」謝靜文看我沮喪的樣子,又看看阿妍,突然氣鼓鼓地說,「沒出息的東西,你臉皮怎麼這麼厚,為什麼總是死不了這條心呢?」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謝靜文又說:「老四,你怎麼一點骨氣也沒有,何苦死皮賴臉呢?」
阿妍覺得謝靜文與王哲軍鬧彆扭,犯不著拿我老四煞氣,被她這麼一激,倒有結同情我起來,說:「人家又沒惹你,你糟踐他幹什麼?」
「我高興糟踐誰就糟踐,難道你心疼了,你還心疼他?」
阿妍於是就說:
「好吧,一起走就一起走,一起走又怎麼樣?」
謝靜文說:「誰說怎麼樣了,是你不肯與人家一起走的。」
阿妍說:「那好,就一起走。」
於是我們就一起回城。我覺得阿妍肯與我一起走,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一路上,謝靜文喜怒無常,阿妍不停地安慰她,可是怎麼安慰也沒用,越安慰越來勁。她說什麼話都是酸溜溜的,動不動就譏笑我,說我像一條狗一樣老釘著阿妍,說我越是這樣,女人越不會喜歡的。說我在阿妍面前,連男人基本的尊嚴都沒有了。有幾次我差點要翻臉,可是礙著阿妍的面,我還是都忍了。我知道謝靜文是在借題發揮,是在生王哲軍的氣,而且也覺得自己還真像條狗似的,上車下車,上船下船,常常都是我一個人,討好地拿著三個人的東西。到了南京,阿妍說,我們先送謝靜文回家。謝靜文心裡仍然不痛快,到了自家門口,連聲簡單的謝謝都沒有,扭頭就走了。然後再接著送阿妍,將她送到她住的鐵道宿舍大院,這之前,我已經習慣了三個人在一起,謝靜文在的時候,我做什麼說什麼都很自然,現在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倒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分別的時候,阿妍從我手裡拿過行李,紅著臉說:
「謝謝你了。」
我怔在那裡,印象中,好像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說謝謝。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阿妍以為我要說什麼,等了一會,沒有下文,又說:
「那我們就再見吧。」
我這時才想到要說話,慌慌忙忙地說一聲:
「好,再見。」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天天都去阿妍家門口打轉,希望能在那再遇上了她。這舉動今天說起來真有些傻,鐵道宿舍大院里有好多棟樓,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棟。結果我只能在大院門前走來走去,像電影上盯梢的國民黨特務一樣。一連多少天都是這樣,到年初五那天,功夫不負有心人,阿妍穿著一件新棉襖,竟然出現在我面前。阿妍紅著臉,悠悠地說,喂,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因為有些激動,立刻語無倫次,結巴著說自己正好路過。她便說怎麼這麼巧,竟然會路過這。我就假裝也有些奇怪,其實她早注意到我了,她早就知道我是有意的,不忍心我再這麼徒勞地瞎折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