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
阿妍很快就調到城裡,她是第一批回城的知青。要說當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門路,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運氣好。拿到回城通知的時候,她突然跑來找我,讓我看那張通知,並且提出要我送她回南京。我感到很震驚,插隊這麼多年,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跑來找我。當然讓我更吃驚的是她竟然要離開農村回城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回南京,而且說走就走,而且還要我送她回去。
一開始我並不明白她的用心。我想一定是有很多東西要帶回去,她不過是看中我的體力,可是真到了出發那天,我才發現她根本就沒什麼行李。她把東西都留給了謝靜文和李惠娟,臨行前,三個人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場。我在一旁看著,心裡不是滋味。一是覺得這三個女孩子抱在一起,多少有些滑稽,另外也想到阿妍這一走,遠隔千山萬水,我可是徹底沒有了希望。我老四本來就配不上阿妍,現在她又變成了城裡人了,我更高攀不上。
一路上,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反正是覺得就要失去她了,很不情願,捨不得,又無可奈何。很顯然,我的情緒十分低落,不時地產生一種活思想,彷彿有一隻耗子躲在心裡某個角落裡,動不動就溜出來轉一圈。她倒是有說有笑,比平時待我親熱多了,還請我上了回館子,炒了兩個菜。那時候知青都很窮,上館子破費是很難得的事情。她當然知道我的心情很複雜,上菜的時候,笑著問我:
「我回南京,你是不是不高興?」
「怎麼會,我當然高興。」
「你真高興?」
「當然真高興。」
她突然不笑了,說:「你臉上的表情,可不是太高興。」
我於是就笑起來。一開始還有些勉強,很快就開懷大笑,笑得很開心。畢竟我是愛阿妍的,沒有理由不高興。我說我是羨慕你,是真的羨慕。我說我當然應該為你的事情高興。我說這是你高興的事情,我怎麼會不高興。到了南京,到了鐵道宿舍大院門口,我將行李遞給她,打算就此與她告別,沒想到她會邀請我去她家。我當時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有些猶豫,她卻非要我去,不容我有半點推託。我可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男人,想去就去吧,反正這是也最後一次,豁出去了,能認準和記住一個地方也好。
我做夢也沒想到,在向她父母作介紹的時候,阿妍竟然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大吃一驚,不僅是我吃了一驚,她父母的眼神也直了,目瞪口呆,木木地看看我,看了好一會,再回過頭去看阿妍。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阿妍會在自己父母面前,突然將我們的關係這麼定下來。我做夢也不能想到她會採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在我與阿妍的交往過程中,始終都是我表現得積極主動,長期以來,一直是我在扮演著追求者的角色。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竟然還會有這樣一天。
突如其來的幸福像海洋一樣把我淹沒了。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內,我不過是覺得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對我不理不睬,不像過去那樣有意躲避我。我不知道她已經開始喜歡我了,而且是真的有些喜歡上我了。幸福突然從天而降,幸福像一場暴雨,說下就下來了。我真沒辦法形容自己的快樂心情,恨不得立刻就能扯開嗓子,跑到空地上去大喊幾聲,說阿妍已經喜歡我了,說阿妍已經屬於我了。我真想對著空曠大喊,說我老四現在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這突然發生的一切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一直到阿妍送我下樓的時候,我還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到了樓下,就在門洞那裡,我膽顫心驚地看著阿妍,用一種還在發抖的聲音問:
「這不會是說著玩玩吧?」
我們開始處於熱戀之中,阿妍源源不斷地給我寫信,一封接著一封。在那些充滿激情的情書中,她一方面鼓勵我要安心紮根農村,同時又反覆向我保證,說就是海枯石爛,對我的愛情也不會變心。擱在今天,她絕對是上好大學的料子,一手字寫得很漂亮,文采飛揚。阿妍不上大學真是可惜了,在學校讀書時,她就是好學生,到高考恢復的時候,她已經三十歲,要不是我攔著,說不定還真考上大學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雖然處於熱戀之中,雖然我們的關係已經確定下來,說老實話,我這心裡並不感到踏實。我開始想盡一切辦法回城,什麼紮根農村,什麼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那都是些蒙人的鬼話。想到阿妍遠在南京,我連一天都不想再在農村待下去。對我來說,有阿妍的故鄉南京就是天堂,沒有阿妍的農村就是地獄。
我知道阿妍父母的態度,他們根本不可能接受一個家庭成分不好,而且仍然還在農村插隊的女婿。我到阿妍家去,她母親總是暗示阿妍已經不小了,她是家裡的老三,上面有兩個已結婚的姐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那弟弟是她家的太子,生了五個女兒以後,才有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一家人都圍著他轉,都以他為中心。她母親總是說,如果我不能調回南京,就不要再耽誤阿妍了,很多條件好的男孩都喜歡阿妍,有當兵的,有軍工廠的,還有幹部子弟,而我卻是一個回不了城的知青,父親還是歷史反革命。阿妍的大妹妹說結婚就要結婚了,小妹據說也快有男朋友了,她母親明顯地不歡迎我與阿妍來往。
那是我最失落的時候,每次去阿妍家,都會感到一種畏懼。每次離開,我的畏懼便差不多已成了憤懣。我當時的自尊心一次次受到前所未有的傷害。阿妍拿她的母親毫無辦法,只能徒勞地安慰我,一再表明她絕對不會變心,一再表明她並不覺得一個人在城市,另一個人在農村,就一定是什麼了不得的障礙。阿妍說她父母遲早都會接受我的,因為現在畢竟是新社會,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年輕人的愛情,父母是阻攔不了的。我的心情因此變得非常惡劣,在阿妍面前,我表現得像個溫順的小綿羊,可是到了社會上,動不動就拳頭髮癢,就像找個機會發泄發泄。
我妹妹的男朋友與她談了一陣,決定和我妹妹分手。按說這還真不能算男方有錯,我找到了那小夥子,說你他娘的竟敢欺負我妹妹。小夥子拚命狡辯,說其實是我妹妹欺負他。我不由他多說,便把他一頓暴打,那傢伙也不還手,怎麼打都不還手,我說你也是個男人,幹什麼不與我對打。他說,我打不過你。又說,我又不想跟你打,是你要找我打架。
他被我打得滿臉是血,嘴仍然硬,到最後還是那句話:
「是你妹妹先不要我的,你知道不知道,是她先嫌棄我的。」
我說:「你他娘的胡說,我妹妹怎麼會不要你?」
他被我這一句話,說到傷心處,眼淚頓時就流了出來。
我說:「我妹妹不可能不要你。」
「你說不可能就不可能?」
「那究竟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是喜歡她,大家好端端的,她卻說翻臉就翻臉,突然說不喜歡我了,說不想跟我談了。」
我立刻相信這傢伙說的全是真話,我知道我那妹妹的怪脾氣,這太像是她做的事。我妹妹永遠都會做出一些反覆無常的舉動,這絕對就是她的性格。小夥子抹了抹眼淚,氣呼呼地對我說:
「打夠了沒有,好事做到底,你再往我臉上打一拳吧。」
我想也沒想,又是一拳,這是一記直拳,把他打了個跟頭。
他很快又爬起來,說:「打得好,你再打!」
我突然感到很沒意思,突然覺得被打的要是我就好了。我真希望也有人這麼在我的臉上揍幾拳。我告訴他,我已經打夠了,現在應該是輪到他來打我。我說我就站在這,無論你怎麼打,絕不還手。我說我現在有些後悔了,我真他娘的不該打你。他的眼角已經高高地鼓起來,不止一處在流血,然而卻以一種非常不屑的神情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
我說:「你動手呀,發什麼傻!」
他仍然以不屑的神情看著我。
我說:「動手呀。」
最後,我只能落荒而逃。回去就責怪我妹妹,我妹妹一聽,立刻也跟我急了,她把我好一頓臭罵,連髒的字眼都冒出來了。我說這是你讓我教訓教訓他的,我聽你的話做了,你反倒又怪我。我妹妹於是就衝上來,在我背上一陣亂拳頭。她說我讓你教訓他,你就教訓他,我要你殺了他,你難道也真的殺了他。我這妹妹向來是不講道理的,我母親還在一旁跟著說風涼話,說有什麼事不能講講道理,幹嗎非要動手,像小流氓一樣。我不服氣地和妹妹爭了幾句,又和我母親吵了起來,我妹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老四,你情緒不好,不要拿自家人煞氣好不好。」
「什麼叫拿自家人煞氣?」
「反正你是情緒不好。」
我惡狠狠地對我妹妹說:「不知道是誰的情緒不好,不知道是誰在沒事找事。」
「是你,是你,就是你。」
結果我們就氣勢洶洶地吵起來,越吵嗓門越大。我妹妹那脾氣,從來都是吃虧不起的,她倚小賣小,又是哭又是鬧。臨了,只好是我讓她,只好是我躲出去。對這種不講理的丫頭有什麼辦法,打又不能打她,罵又罵不過她。我只好躲到外面去,不過,我妹妹說得也對,那時候我和她的情緒都不好,都像火藥似的一點就著,說爆炸就爆炸。甚至連我母親也是這樣,這一家人都有些活得不耐煩,都活得不順心,看誰都覺得火冒三丈,都覺得彆扭。說老實話,當時我寧願待在農村,寧願當一輩農民,也不願意再住在自己這個家裡。這個家只能讓我覺得更煩惱,讓我活得更不自在。我回南京只是為了能看到阿妍,賴在這家裡不走,只是為了能和阿妍在一起多待一陣,可是我們真正能在一起機會並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