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幽訪貝拉古堡(上)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個夢竟然像鬼影一般附在我的身上,再也不肯離去。只要我躺下,就立刻會進入淺淺的睡眠,然後就會在深深的夢境中見到格蘭姆。
「親愛的,告訴我,你在哪裡,為什麼瞬間的工夫你就會不見了。」那一次我在他懷抱里哭訴道。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但你千萬不能來的,我已經不是我了。」
「你怎麼會不是你呢?你老了、丑了,或者瞎了、聾了,甚至死了,你還是你啊!難道你真的是在巴黎的貝拉古堡酒店?」
就在那一剎那,格蘭姆似一縷煙而去,我嘭地一下從床上躥起,要去追趕他……
睜開眼睛才知道又是一場夢,怎麼夢裡所有的感覺會比現實更真實呢?
莫非格蘭姆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我的夢中,真的是託夢給我,他還活著!天哪,他說不定真的還活著!!他一定是活著!!!
我這才猛然想起他前兩次的託夢都應驗了:一次是說他在被火海吞沒之前,他在給我的E-mail上留下了生命最後的遺言;另一次是讓我去挪威的森林尋找神秘花園。天哪!我再也無法安寧,一想起以往的那兩個夢,我渾身熱血沸騰,呼吸局促。
夢境中的一切在我心中無限地擴張了,最後我連一分一秒在多倫多都待不下去了。我沿著夢中的軌跡,提著一隻小小的隨身箱子,就隻身飛往了巴黎。
我來到了巴黎,當我坐在計程車內,正朝著「貝拉城堡酒店」駛去時,我的一顆心要從喉嚨口跳了出來。說真的,我是那麼想見到又那麼怕見到,潛意識裡倒是希望不要見到。因為,因為,從天國回來的人,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一定很恐怖。天哪!他還是那張遭到毀容的臉,我突然想打消去見他的念頭,我怎麼走火入魔了,John不是很好嗎?那麼深沉,那麼充滿著博大的愛的心胸。我彷彿看見了John熱望的眼睛,他看著我,平靜地看著,隨後,慢慢地轉過身去,一步一步離去了……我想拔開雙腿去追趕他,但卻怎麼也跨不出腳步,只能眼睜睜地目睹著他的消失。
我已無法描述是揣著怎樣的心情從計程車里下來,邁上古堡那高高的台階;又怎樣在昏黃的燈影兀自照出的那一片19世紀華麗的貴族光澤中,穿越時光的柵欄……
當我手裡拿著那把客房的鑰匙,轉身想要走向電梯的時候,我看到大堂外那株在冷風中不停地抖索著的樹木——我在那一刻真正看到的是自己顫戰的身子,連手都在發抖;那樹葉盡禿的枝枝杈杈有點像似完全空白的思想,我深信我那一刻的大腦皮層像極了枝枝杈杈的形狀,並且都冰冷地凝固在那兒了。
我感到自己更像一個小偷,見不得人似的,不敢趾高氣揚。目光是躲閃的,好像就等著誰來大聲吆喝一聲隨後緊緊地拽住我。
但沒有人來抓我這個小偷。於是,我只能再次當一回小偷,偷偷摸摸地拿出手心裡的鑰匙去打開那扇房門。踩在走道廊上的腳步也是悄悄的、無聲無息。
我驚恐地掀開床罩,一頭扎了上去……
等我恢復了一種平靜的狀態后,我嘭地一下關上門后開始由小偷變成警察了,我的眼睛滴溜溜地東張西望,期望能逮到我的「獵物」。
但是,沒有,夢中人並沒有出現。
第二天起床后,我一直閑逛在酒店的每一處,但是什麼也沒有看到。
中午時分,我實在感到痛苦,就獨自去了布吉瓦爾。
我旅行過不少地方,領略過不少如詩如畫的景緻,但是沒有看到過比這個恬靜地坐落在山腳下的小鄉村更優美的地方了。
我在一家帶著濃重歷史痕迹的古老酒店入住。據說它的前身是一個叫什麼寡婦的酒店——這在19世紀的巴黎上層社會相當著名。它有一座花園,有一般二層樓那麼高,在那裡遠眺,風景非常優美。左邊是一望無際的馬爾里引水渠,右邊是連綿不斷的小小山崗;在加皮榮平原和克羅瓦西島之間,有一條銀白色的小河,它在這一帶幾乎是停滯的,像一條寬大的白色波紋緞帶似地向兩面伸展開去。兩岸高大的楊樹在隨風搖曳,柳樹在喃喃細語,猶如在輕輕吟唱著搖籃曲,哄著小河入眠。極目遠眺是雲霧籠罩下的巴黎。
巴黎讓一個未亡人心碎……
望著巴黎的一草一木,我淚盈滿目,也許,也許,我永遠只能憑夢寄思,格蘭姆是不可能復活了。
第三天,一無所獲的我在服務台結了賬,悻悻然提著自己的行李,坐上了前往機場的計程車。
是啊!天國的愛人這次並未兌現「與我在此相會」的承諾,你知道我是帶著怎樣的失望和沮喪,離開這座令我觸景生情的愛情城堡。我茫然,大腦一片空白,我不知道當自己坐上飛機抵達多倫多家的時候,是不是一切都會重新正常起來,不再被那個無休無止的夢幻擾亂了我徹夜的寧靜。
就在車快要抵達巴黎機場的時候,我忽然從後座上驚叫了一聲:「天哪!」我有點歇斯底里般地狂亂起來,一個勁地讓司機趕快返回原路,回到貝拉古堡酒店。
「小姐,是不是丟下什麼貴重物品,忘帶了?」司機一邊轉換方向,一邊善解人意地說。
「是啊,是啊!很貴重,很貴重的……」我心不在焉地胡亂囈語。
對於我,還有什麼比尋找從天國回來的愛人更加貴重的呢?
原來,我在一個閃念之間,忽然覺得剛才啟程離開時,我在酒店電梯里瞥見一個站在一旁的醜陋的住客。他不僅神情遲鈍,臉上還留下了一大片被燒焦的瘢痕,他紳士般地與另一位住客打招呼,稱自己是個油畫家,我卻害怕地不敢看他……而此刻,我才一下子感到他的聲音其實是那麼熟悉,他的身形是這麼似曾相識,難道……
我重又在大堂服務台辦理了入住手續,我歉意地對那位服務小姐笑笑說:「還得在這兒住幾天,還有些事要辦。」
她的笑容就像一朵盛開的鬱金香,連聲說:「歡迎歡迎啊!」
我把行李放在房間后,就來到大堂,裝作等什麼人的樣子,一心想捕足我那個醜陋的「獵物。」
當天晚上,我就在酒店內的餐廳里見到了他。
我故意坐在離他最近的位置上,還主動與他打招呼。
「嗨,你好!」
他向我點點頭,表示回敬了我的問候,但卻沒有對我多加理會。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看到的是他的右側面。我的心劃過一道驚嘆:瞧,那人耳朵旁的那顆痣又與格蘭姆如出一轍!
這令我不能平靜,我直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不已。我趕緊把目光收回來,嘴裡咀嚼著牛排,但卻不知滋味。在他起身離開的時候,我竟也站了起來,不知不覺地尾隨著他。
當我保持著距離跟著他時,我驚奇地發現他包租下來的酒店套房正是十多年前我與格蘭姆入住的那間。當時我們來巴黎是為了參加盛燕子與黑人人類學家奧尼爾婚禮的,但那間房間留下的風花雪月卻成了我們的蜜月……
最後,當我悄悄地去總台查證了他入住的時間,正是「9·11」后的第三個月時,我的腦海里迸發出的只有一個聲音:那一定是遭遇了毀容失憶的格蘭姆!
我的現實的世界頃刻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格蘭姆天國的世界,我成了一縷遊絲,不斷地朝著他的孤魂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