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狂悲狂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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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摸下午3點的光景我到達大都會演出廳。
厚重的墨綠色絲絨窗帘,密密實實地懸挂在大廳兩旁的幾扇高高的半圓形的窗子,大廳內一片暗色,惟最前面舞台上幾盞高亮度的射燈,兀自在那兒照出幾束強烈的光線。
就在一團漆黑當中,在狂亂的夢影般空空如也的一無所有中,我感到心底里留下了一種十足沮喪的無望感,就像絕望到了極點,就像傷感到了邊緣。
我朝著舞台的光線處走去,心想果然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和John一直都是那麼恩愛,我們彼此都認定是最後的情人了,偏偏也終會勞燕分飛。怎麼會這樣呢?能怪他嗎?能怪自己嗎?是我病了,在真實與幻覺中我迷了路,而且世事本不可預知。
我突發奇想:為什麼男人女人在瘋狂**時的美麗話語都像是些枯死的樹葉,之後就捲縮著而成為粉末。根本就不需要強風襲來,小小的微風便給吹散了?
該相信精神的愛情還是床第的愛情?為什麼那些**時的瘋狂囈語並非是真有生命的蒼勁的樹葉,富有不被吹落的力量?難道它們只是一個無力負載生命的一陣落葉?
是啊!**只能是即興的瞬間的**,因為它綿延著情愛,於是相對恆永了,但在愛情之上高高聳立著人的尊嚴。
在這黑暗無人的空曠會堂,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不知怎的,我忽然聽見清澈悠揚的笛子聲從我的背後傳來,我轉過身去回望,卻什麼也沒有看見。我的眼前忽然又跳出了那個東北吹笛的牧童小少年。多少年了,他還在那片森林冰雪的中國北疆嗎?應該不會了吧,但他們漂流去了何方,他的大鬍子軍人父親,他那穿著一身鮮艷朝鮮長裙的母親都好嗎?
多麼神牽夢縈的童年回憶啊!
在高高的大興安嶺山崗上,他身穿打著大塊補丁的寬大的軍衣褲,帶著他老爸的五星大蓋帽,手拿他的牧童短笛,吹奏《閃閃的紅星》中的主題曲,他叫什麼名來的?他小名叫什麼伢子,春伢子?不是,對了,就叫衛伢子!千正萬確的。因為當時他母親一叫他「餵鴨子」,我就要跑出來看,但左看右看就是看不見一隻鴨子的影子。就折回屋子問父親,隔壁阿姨說的鴨子在哪裡啊!我也要去餵鴨子吃東西。父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裡沒有鴨子啊!」以後那阿姨一叫「餵鴨子」,我就追隨著那男孩去他的家,可是他家裡也沒有鴨子,我鼓足勇氣問他們鴨子在哪裡。他大鬍子爸爸指著那男孩說,他就叫伢子——「餵鴨子」啊!我這才明白過來,心想東北人怎麼起這麼好玩的名字。
說真的,此刻我一點也想不起他具體長得什麼模樣,印象中,那眸子就像北國天邊的星星黑黑亮亮的。
不知為什麼,最近我老是想起那片留下過我童年足跡的地方,期待何時可以重回那神秘古樸的大興安嶺,也許那是建立一個遠旅者最初尊嚴的地方吧。當愛情走了,無限的親情就更擴散開來。就是那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林海雪原,讓我第一次嘗到了親情的溫暖和人生分離的苦澀。
對父親的愛,是我至生至終的生死情結,我一直不敢觸及這生命最初的蒼涼。因為我知道一打開它,心靈的那道傷口就會滲出殷紅的鮮血。
當年,父親是駐滬部隊里的一位醫學專家,作為紅色年代激進的**員,他卻自願要求去北疆最艱苦的鐵道兵部隊駐軍。因此,童年時代的我提起小小的包裹,曾兩度隨母親從上海北(火車)站出發,坐幾天幾夜的火車來到那片林濤陣陣一望無際的東北大興安嶺。
也許當時的我太小,也許時隔太遙遠,以至於我今天回想起來,那些景緻都成了閃爍的片斷;第一次去的時候是母親的暑期,難忘的是夏日裡我們領略過北極村的「白夜」美景——看到北極光那異彩紛呈、光耀天地的奇異景色;第二次去的時候是寒假,銀裝素裹的冰雪叢林里。入夜,在火爐旁的床上我們在三條被子上,還要覆蓋父親的厚厚的軍大衣。
除此之外,還記得那座搖搖晃晃的木板橋。那東北少年的牧童短笛,以及他身高馬大的大鬍子父親。
對,現在來想,那大鬍子一定是條東北漢子,應該是部隊里的文藝幹事之類,因為他當時常常站在空曠的原野上引吭高歌,這可不,他的歌聲又從歲月的溝壑里回蕩了過來……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為什麼這樣紅
哎
紅得好像
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它象徵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當時,每聽到這裡,總覺得很不好意思。他怎麼在唱我的歌呢!「純潔的友誼和愛情」,我就叫純潔呀。什麼叫「友誼」呢!是不是像我和那位牧童少年天天在一起玩從不吵架?那麼什麼叫做「愛情」呢?就是像爸爸媽媽天天晚上睡在一個被窩裡好?
可是,純潔只有友誼沒有愛情啊!那位大鬍子叔叔真蠢!
當然,這首歌在之後的很多年都不斷地在我的生活中出現,特別是當自己到了懷春妙齡的時候,並且已經懂得了「友誼」和「愛情」真正含義的時候。
記得80年代中期,整個軍營大院里那些像蒼蠅一樣圍繞著我轉的男孩子們,總是一見到我嘴裡就唱著這首歌,唱到這一句「它象徵了純潔的友誼和愛情」時,還故意裝出一副曖昧的樣子用眼睛來瞟我。弄得我既反感又很害羞,趕緊裝聾作啞,逃之夭夭。
此刻,這歌聲漸漸地消逝了,大鬍子和牧童少年都模糊了,越來越清晰的是父親那深邃滄桑的眼睛。這雙眼睛一直是我冥冥中的牽引,多少年來它日夜照耀在我的生命長河裡。
如果我的心裡沒有這雙眼睛,John壓根就走不進我的生活。我承認自己在潛意識中有戀父情結,雖然那是完全不同的兩雙東西方男人的眼睛,但其間爆發出的那種溫暖的力量是那般驚人的相似。甚至那份迷人的滄桑感彷彿都能為我展開他們身後那個風雪凄迷的大千世界——它是那麼深深吸引著我。
在我花樣年華的20歲,父親走了,他是倒下的,倒在手術室里,手中還緊握著那枚血淋淋的手術縫針。他是在給病人做完長達6小時的心臟手術那一刻倒地的,之後再沒有醒來。
John同樣也消失在我的視野里了。
但此刻,我分明能感到那兩雙眼睛在深深地顧盼著我。它們不走,它們永在我的生命里,就像太陽日夜穿梭在東西半球,只要我靜下來,凝望住什麼的時候,它們一定就會如期出現。
我一步步走上舞台,那架醒目的7尺長的黑色三角鋼琴已經被擱在一旁了。
在舞台前後,已有幾位燈光師、舞美師、布置場景的人員正在忙開了。
我走進休息室,將脫下的大衣圍巾等掛起來。
「你好!貝拉,這麼早就來了。」擔任藝術總監的北京才子與我招呼道。
「是啊!我想好好練練琴,不瞞你說我一直都沒有練過呢?」
「天哪!你到最後一刻才想起練啊!」他語調高了一些,好像比我還焦急似的。
我朝他牽強地笑笑,也沒說什麼。我能說什麼嗎?
我走出去,悄悄地一個人來到了舞台,打開琴蓋就練了起來。我彷彿又回到了挪威的森林。在那兒,在天國愛人的佑護下,我找到了一座神秘花園,後來又為我的情人綻放了這座女人花園裡最神秘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