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下)
等到第五夜的時候,阿爸再也無法剋制住自己的情感,他的心快要燒焦了,因為再過一天他的戰友就要歸來了,到時候就更沒有機會表白了。想到這,他半夜起床,終於在燈下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拿起筆來,寫下了平生的第一封情書。然後,就走出家門,來到她入住的軍營房間,將摺疊好的情書從門縫裡塞進去,隨後一身輕鬆地回到了家。
誰知,這一舉動闖下了大禍。原來,阿爸的戰友提前一夜回到了軍營宿舍,於是,那封情書神不知鬼不覺地竟會落到了那位戰友的手中。這下還了得啊!
貝拉,故事聽到這裡,我知道你準會說:那又怎樣,愛是無罪的。不是嗎?弄得不好,你這丫頭還會理直氣壯地責問一句: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那能怎麼了?大不了雙雙與原配離婚,遠走高飛,對不對?你的一套愛情理論一來,還會呼喊:為什麼相愛的人總是錯過,總是相逢在不該相逢的時刻?
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在當時的年代、當時的社會,處在當時的意識形態里,是完完全全無法容忍的事。而且,最嚴重的還是因為那是軍隊。懂嗎?軍令如山,紀律森嚴的地方。
一個有婦之夫勾引另一位有夫之婦,一個本身是軍人的有婦之夫勾引另一位軍人之婦,這已經不是普通生活上的過失或作風問題,而是罪行。
貝拉,別說我在嚇你。真的,在當時,就是因為寫了一封情書,兩人之間根本什麼都沒做過,連個小指頭都未曾碰過一下哦。
就這樣,我阿爸被定罪判刑。
阿爸進了部隊的勞動教養所改造。一年後,被部隊遣送到了自己的故鄉丹東。而那戰友在事情發生后卻獲得了領導的格外眷顧,沒多久就特批了一份文件,讓他轉業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上海。
阿爸像個沮喪的落魄者,脫去了引以為豪的軍裝,回到了家鄉。之後,在丹東地區的文化宮任文藝部負責人。但因為曾在生活問題上犯下的那個罪,無論工作怎麼努力,都一直得不到提拔。可想而知,阿爸的心情是何等的鬱鬱寡歡了。
阿媽知道那一切,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知道長期以來阿媽的心中比阿爸還要痛苦。那是永遠的心病。因此阿媽的身體每況愈下。
大概是過了18年,就是阿爸離開部隊的第18年。阿爸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不平常的信。那是任何人意想不到的,就是阿爸那位戰友寫來的。
信中說了什麼,阿爸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過。只是,我看見阿爸捧著那封信在慟哭,發出撕裂般痛苦的慟哭。
後來知道,那是他的戰友在離別世界前給他寫來的一封信。
不久阿媽也去世了。
在過了阿媽一周年的忌日之後,阿爸卷著行李鋪蓋南下了,周圍的左鄰右舍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去幹什麼。連我最初都不知道。原來阿爸一個人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來到了蘇州,來到了坐落在蘇州鳳凰山區的戰友的墓地,並且在附近租了一間農舍。
他每天都會去墓地看一看,拔掉一些叢生的雜草。他總是一個人沉默寡言,惟一讓他發出聲音的就是他一個人對著群山在唱著那首生命的歌,那首名字叫《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歌。哦,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在吟著,在哼著,在誦著……
因為他老了,快老了,已經沒有了當年渾厚的嗓音了。
每年的清明,重陽或者冬至,阿爸總會遠遠地守候著那塊墓地。那雙眼睛的視力漸漸地退化了,眼睛四周的皺紋也越來越密集了,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那雙望穿秋水眼睛的穿透力。是的,他的眼睛在等候什麼人,他等到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等到了。
儘管那一刻他整個人快要癱軟下去了,整顆心臟也彷彿快要窒息了,但他的腳就像石柱般地一動不動。他的一隻手插進了褲子的口袋裡,而那隻手緊緊抓住的是一封信。
但是他沒有勇氣將那封信交到他已等候到的人的手裡,他甚至都不敢跨出步子,走上去,問聲:你好嗎?
就這樣,錯過了一次又一次。
幾年過去了,他依然如故。等著每年僅有的幾天上墳日子。而她總如期地來,如期地離去。有時她是一個人單獨地來,有時她是和她的女兒一起來。來的時候總是穿戴整齊的,手裡捧著一大堆的鮮花。然後就默默地在墓碑前喁喁私語……有時候她是站著,有時候是蹲著,有時候乾脆把手帕墊在地上坐了上去。沒有人能聽見她在對她的亡夫說些什麼。每一次她總是會坐上兩個小時,右手托腮,低頭沉思著……
有時她看見墓地上那些來回走動的墓園村婦,就會拿出一些錢給她們,並向她們致謝。因為她亡夫的這塊墓地和整塊墓碑是這麼一塵不染,好像每天都有拜祭的人們,她以為是那些墓園裡好心的村婦給打掃的。
那一年的清明節,下著滂沱大雨,但阿爸還是一個人走上山去,因為阿爸知道她一定會如期來的,每年的這天都風雨無阻。阿爸知道自己很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去了,因為就在幾天前,阿爸在蘇州第一人民醫院被查出患了胃癌,他必須得返回到他的醫療保險地——故鄉丹東治療。
阿爸決定在這最後一次一定要上去把自己多年的心愿告訴她——一個阿爸心中暗戀了幾十年的上海女人。阿爸還要把口袋裡的那封信交給她。雖然到這最後的時刻,阿爸已經不指望得到什麼,也再無法承受什麼了,自己是一個生命的燈塔都快要熄滅的人了,還有什麼所求呢?
據阿爸清晰的回憶,那次是她一個人來的,就在她快要離開的時候,阿爸鼓足了勇氣走了上去。
「嗨,你好。」阿爸撐著一把傘,走上前去向她打招呼。
「你好!」她禮節性地回應,聲音輕輕的,並沒有多看阿爸一眼,她也許以為這不過是一位與她一樣前來墓地的掃墓客而已。
「我有東西要交給你。」阿爸好不容易地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句話。說這句話的時候,阿爸的手在潛意識中就往褲袋裡掏著什麼。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走開,就靜靜地站在那兒。但從她的神情上來看,她已經不認得鬍子拉碴、蓬頭垢臉、一副邋遢樣子的阿爸了;或許說她壓根就無法想像當年那位英俊高大的東北漢子,她先夫的老戰友會是眼前這麼個老男人。那是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事。
就這樣,那封藏了許多年的信,終於從阿爸微微顫顫伸出來的手中交了出來。
她接了過去,但那已經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個模糊的紙團。
她好奇地看著阿爸,把這個紙團還給了他。以為面前站著的是個不知從哪裡來的神經不正常的老頭子,於是就露出了很不屑的神態,並且很快就繞道離去。
阿爸愣在那兒,許久說不出話來,他這才明白那封信由於長期以往的一次次被他出汗的手心攥得,就成了這個紙團了。信紙已不成信紙,那老戰友渾勁有力的字跡也無法再辨認了……
但心愿也算了了,他終於面對面地見到她了,阿爸的眼睛看得很清晰很清楚。他看見她了,還是那麼優雅得體,端莊秀麗。阿爸在剎那間看到了那微啟的紅唇,那鼻翼的翕動,以及那雙在大草原夜風中燃燒的黑眼睛,正在深深地凝望著,凝望著。那是一雙比月光更明亮的眼睛,那裡是火山,那裡是平原,那裡是大海,那裡雲霧繚繞……
黑夜給了女人黑色的眼睛和神秘的**,但卻找不到出口,無法在廣袤的草原上跳一曲愛情的華爾茲……
那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算了,都過去了,過去了,不復再來了。生命是一個夢,為了這個夢,我們必須淌過苦難的沼澤。在臨死之前已無怨無悔。
阿爸能看出自己鍾情一生的女人過得不錯,這也就放心了。
在回丹東的列車上,阿爸把頭伸出窗外,在風中仰著頭,彷彿是在與靈界的天國交融。隨後,那陪伴了阿爸許多年的那封紙團狀的信,被阿爸那雙有力的大手仍向了車窗外的原野大地上……
「安息吧,親愛的老戰友,我不久也會來你這裡報到的。我可以告慰於你的是,我的餘生一直在愛著她,也在守候著你,對不起,我沒能按照你給我的遺囑里的話去做。不是不想,做夢都想,只是因為我一直無法有勇氣拿出你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給我寫來的那封信。天天對著你的墓碑,人間俗世的慾念也變得淡泊了,凈化了私慾中的雜質……我說老戰友,你有生之年能娶得這樣的嬌妻也當是人生的一大福分了。對於我,只要愛過就可以了,它同樣是幸福的……不說了,我們天國里再見吧。」
貝拉,這就是我阿爸的故事。一個真真實實的故事。
你能想像嗎?這是一個大男人至身惟一一次的愛情。
當然,慶幸的是我阿爸的病原來不過是胃潰瘍而已,是蘇州的醫生誤診了。如今,他仍住在老家丹東,他的身體早已康復,健朗得很。
是的,這就是一個中國男人的愛情。
你的美國情人們有這樣的境界嗎?
曾經我是那麼不理解我的父親,覺得他真走火入魔了,在鑽牛角尖。喜歡就去表白,不同意的話就拉倒。歲月無情、生命有限,乾乾脆脆把心裡的情結給了卻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呢?憑阿爸這風度,找個年輕的吃力點,但老來伴處處皆是,老來俏的都不少,何必苦熬呢?生命哪能承受得住這份苦情的折騰呢!
但是,此刻,我成了當年的阿爸,被一份同樣是對上海女人的單相思,或者說得好聽一點就是苦情,折磨得一塌糊塗,終日魂不守舍,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就如此刻這顆孤獨的靈魂在夜空中無邊無際地漫遊和飄蕩。
誰能把這顆孤魂拿去,給它歸巢。
貝拉,你能嗎?
貝拉,你會嗎?
算了,我看你這冷冰冰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只是我真的害怕呀,貝拉,我怕我會像我阿爸那樣痴情一生的。
真不可思議,我們父子這血液里的遺傳因子太相像了。
一直以為自己是勇敢的,對,還不止是勇敢,還被許多人稱為先鋒派,時尚的先驅者呢!更有意思的是自己有時還會逢場做戲、玩世不恭。然而到此刻,只有到了此刻,我才知道那一切其實不過都是面具而已,面具,Mask!Mask,懂嗎?
摘下面具之後,我活脫脫就是我阿爸,比不上他的是他那一副能唱出《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好嗓子。
總之,我為我阿爸自豪,為自己將要成為像阿爸一樣情深似海的男子漢而感到自豪。雖然,雖然,我會孤獨,我會憂傷。但是,在我臨死之前,我能夠驕傲地對著蒼天、對著大海大聲地叫喊:我活過,我愛過,我死而無憾了……
有多少人能夠無愧地說出這一句話?
貝拉,這就是我阿爸真實的故事,如果你感動的話就寫下來吧。告訴普天下的人,一個生活在中國東北小城的我的阿爸是這樣愛過一生的,但他卻愛得無怨無悔。
貝拉,開完演奏會,我就會撤離多倫多。之後,也許我和你終身都不再相逢了。但是,沒關係,我依然每天都能看到你,捧著你的照片,深深凝視。
嗨,你這粗心的丫頭,你大概不知道吧,我現在拿出你剛才離開酒吧前寫得一張留言在看。我的老天爺,你竟然是在一張照片的背後給我留了言(在不經意中吧)。那張照片是一張合影,你和一位夫人,從兩人親昵的神態和極其相似的容顏上不難看出那是你的母親。
我的上帝!我怎麼能再平靜,怎麼能再入眠?我的心在狂跳,我繞著你的公寓在奔跑。我手中的煙在劇烈地抖動,我看見那點點火星在暗夜中閃爍,在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