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無憂谷(8)
校門口,兩人坐在車裡安靜等待著。
車的隔音效果很好,因此他們沒聽到最後一遍下課鈴聲。
不過,陸續有學生走出校門,說明已經放學了。
先是小學生,陸陸續續,三三兩兩,打打鬧鬧,等在門口接孩子的家長若是看見自家孩子今兒出來得早,無不鬆一口氣。
十幾分鐘后,人流開始洶湧,歡樂的氛圍愈加濃烈,用一句小學生作文里常用的形容:同學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放學時幸福的笑容。
吳端嗤笑一聲,「哎,你說,咱們小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兒?」
「哪樣?」
「上學如上墳,放學如放瘋。」
閆思弦也樂了,「我這種沉迷學習無法自拔的孩子可沒有。」
吳端撇嘴,「你是沉迷扯小姑娘辮子吧?」
這麼說著,吳端還真眼尖地看見了一個扯小姑娘髮辮兒的小男生,個子矮矮的,一二年級的樣子。
他拍著閆思弦的胳膊,示意對方趕緊看,好像少看一眼就吃了大虧似的。
「哎哎哎,那不會是你失散多年的兒子吧?」
「我去。」
閆思弦也試圖找一個像吳端的,卻發現光靠眼看,哪兒能看出毒舌嘴賤這種特質,只好認輸。
小學的孩子出來得差不多了,初中部也放學了。兩人嚴肅起來,觀察著和學生一起出校門的老師。
很快,吳端發現了那名欲言又止的女數學老師。
他猶豫了一下,對閆思弦道:「校門口很容易被她同事撞見,咱們別給她惹麻煩,跟一段,等人少了,再找她聊。」
「好。」
於是閆思弦發動了車子,遠遠跟在女老師的電動車后。
校門口的馬路上有許多條減速帶,雙方行駛得都很慢。
拐過前方路口,女老師的電動車加了速。
對電動車來說,速度已經不慢了,可對於綴在她身後的兩人,這簡直就是龜速,甚至,閆思弦還遭到了超車的司機手勢挑釁。
對方也是一輛豪車,駕駛位置是個大腦袋短脖子的男人。閆思弦目不斜視地開車,只當沒看見。
又拐過一處路口,上了一條行人車輛都比較少的單行道,閆思弦道:「我看差不多了,就這兒吧。」
他踩了一腳油門,追上女老師,與之并行,與此同時,吳端降下了自己這邊的車窗,柔聲喊道:「老師,這位老師,留步!我是警察,咱們剛見過!」
只是被喊老師,她並不去看吳端,反而有些緊張地加快了速度,聽到「警察」二字,她才確定喊的是自己。
緩緩停了車,女教師先是緊張地環視周圍,發現沒有同事,才飛快地問道:「有事兒?」
「想跟您聊聊,要不上車說?」
說話間,閆思弦已經將車停在了路邊一排違章停車的空擋中。
女教師猶豫了一下,也將電動車塞進了空擋處。
她坐進後座位置后,吳端暗暗鬆了一口氣。能感覺得到,這女教師有傾訴慾望。
果然,一坐定,不等兩人發問,女教師先道:「你們不是什麼調查組的吧?校長剛才去我們辦公室,發了一通火,把教研主任罵得狗血淋頭。」
吳端調侃道:「那不挺好,誰讓他拿著雞毛當令箭,話都不讓你說。」
這話里有護著女老師的意思,讓她紅了臉。
雙方距離拉近了些,吳端便切入正題,問道:「你好像不相信蔣老師會做出猥褻女生的事兒。」
「絕不可能!」女老師堅決地搖頭,「我沒見過比他更正直的人了,他絕不會幹那樣的事。」
「哦?怎麼個正直法兒?」
「學校里有幾個混子學生,跟社會上的小流氓一模一樣,簡直就是……我說難聽點,欺男霸女,啥缺德事兒都幹得出來,連老師都敢欺負。
有的家裡有錢,有的是有關係,還有的女生,長得好看,跟這些男生談朋友,仗勢欺人,壞著哩。
誣陷蔣老師的女生,就那樣,她的話根本不能信……」
吳端擺了下手,女老師噤聲,緊張地回想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您別緊張,咱們就是聊聊……」稍微安撫了幾句,吳端又建議道:「您說的這些吧,太主觀,沒法做為證據,您明白吧?」
女老師連連點頭,「是是是,我知道,就跟數學似的,講究證明。」
「就是這個理兒。」
女老師低頭想了想,「那……我給你們講幾件事吧。」
吳端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剛來三十五中的時候,就被班裡兩個男生氣哭了一回。上課的時候他們玩手機,被我發現了,我收了他們的手機。
也不是真收,好幾千塊的東西呢,收了容易起糾紛,我就是做做樣子,過個十天半個月再還給他們,讓他們長點校訓。
他們脾氣可真大,有一個男生當時就沖我大吼大叫,說什麼我要是把手機拿出教室,我這老師就別幹了。
後來我才知道,沖我叫囂的學生,媽媽好像是教育局的領導。活脫脫一個小官僚啊!
我當然不想被他們欺負,就跟他們杠上了,那倆學生蹦起來就要動手,是路過我們班的蔣老師幫了我。
他動手了。
是沒辦法才動的手。
他把那倆學生鎮壓了,讓他們請家長,還讓他們跟我道歉。
那幫熊孩子最後也沒道歉,請家長也被上面領導給攔住了。上頭想和稀泥,學生動手了,老師也動手了,各打五十大板,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蔣老師很無奈,那之後跟他聊天我才知道,學校已經不是第一次處理這樣的事情了。他對那些混混學生……不能說恨吧,但也是差不多類似的情緒。
這是我要說的頭一件事。」
女老師露出探究的目光,等待著吳端評估這事件是否對警方有幫助。
「您繼續。」吳端並未作出評價,只是一臉誠懇,這讓女老師放鬆了不少。
「再有就是,蔣老師特別心軟,他心疼那些被欺負的學生,他認為被欺凌的經歷會對學生產生終生的影響。
有時候他會把受了欺負的學生單獨留下來勸導,還會叫他們到家裡吃飯,他希望那些學生明白,還有人和他們站在一邊,不要自卑,不要對人性失望。
我去過蔣老師家,參加過他組織的聚餐,大家暢所欲言,挺好的。
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教書育人上了,這樣一個老師,怎麼可能幹出那種事兒?反正我不信。
哦,還有,我覺得你們可以去問問蔣老師的前妻。」
「前妻?他們不是離婚很久了嗎?」
「是,離婚很久了,也沒什麼走動,不過她應該也能證明蔣老師為人師表是絕對合格的。
有一回提起他離婚的事兒,蔣老師也沒避諱,只說他太忙了,對不起前妻。
中學老師嘛,尤其還是主科老師,還掛著班主任,升學壓力多大啊,就是忙唄,沒辦法,可寒暑假總該歇歇吧,蔣老師不,寒暑假他就去找各單位解決問題。」
「單位?解決……問題?」吳端費解。
「學校霸凌的事兒唄,他覺得那些混子學生之所以目中無人,都是家長言傳身教的結果,家長的官威大,小孩兒就跟著學會了。
他就是去解決這個問題,先找家長,家長要是態度惡劣或者敷衍,他就去找他們的上級領導,還寫過舉報信……」
吳端和閆思弦對視一眼。兩人都無法立即對蔣保平的行為做出評判。
說他為解決校園霸凌問題奔走,初衷肯定是好的,可方法是否恰當,有待商榷。
「……就因為這個,沒人理解蔣老師,連他老婆都不理解,跟他離婚。
我知道,在好多人眼裡,蔣老師太偏激了,甚至就是個瘋子,可那些混混學生,總得有人管吧?總得有人守住那些規矩的學生,給他們創造一個正常的學習環境吧?這難道不是學校的本分?
蔣老師在的時候,混混學生們叫他閻王。他們怕他,怕他去找父母的麻煩,混混學生們可是沒少在蔣老師這一招下吃苦頭。
不僅他們怕,他們的父母提起蔣老師也頭疼。
有蔣老師在學校,他們總還收斂著點。把蔣老師弄走,他們就無法無天了。
我不為他們可惜,他們本來就是爛泥,鹹魚,誰也不指望他們翻身,我為其他學生不值,好好的青春,憑什麼讓小混混糟蹋、欺負。能好好學習的年紀多難得啊!
你想,要是一個學生,原本能考上重點高中,讀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改變出身農村將來要麼種地要麼打工的命運,卻因為被他們欺負而變得自卑、唯唯諾諾的,成績一落千丈,中學沒讀完就輟學打工,不可惜嗎?這樣的事情正在發生啊!」
說到此處,女老師情緒已十分激動。
她的拳頭上下揮舞著,肩膀微微顫抖,眼中隱隱有淚光。
若是給她穿上民國風格的女學生校服,簡直到了抗日救國演講現場。
這種感召力動人心魄。不可否認,女老師的話發自肺腑,於情於理都說得通。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吳端點點頭,「按您的說法,蔣老師對得起為人師表的職業。」
「那當然。」女老師連連點頭,「你要我拿出證據,證明蔣老師沒做那種事兒,我確實拿不出來,但我總有權利相信他吧?找證據可是你們警察的工作……對了,你們……是警察吧?」
說這話時,女老師的身子向後縮了縮,又伸了手去開車門。
她意識到,打一開始,自己就沒留意過兩人的證件。
「您別擔心。」
吳端趕緊將警官證掏出來,遞到了女老師手上。
他解釋道:「學校把消息封鎖得那麼嚴,我們得採取點非常手段,警察也不好乾啊。」
這感慨逗得女老師笑了一下,她拍著胸口道:「是警察就好,我還擔心,你們別是什麼要坑害蔣老師的壞人。」
看樣子,她還不知道蔣保平已經遇害。
吳端繼續追問道:「蔣老師被解聘后,你們還見過面嗎?」
「見過,一開始經常見面,他失業之後,不是自己辦了個補習班嗎,我還去幫過忙呢,最近就沒見過了。
補習班生意不好嘛,他說要回老家,看看有沒有機會,在墨城……哎,畢竟名聲壞了。」
「他親口告訴你的要回老家?」
「是啊。」
「什麼時候?」
「那可挺早了,半年?……我想想,半年多……對對對!去年暑假的時候,七月份,具體幾號我可想不起來了。
那次我們走路上碰見了,一塊吃了頓飯,吃飯的時候他說的,其實那之前就挺長時間沒見了,我這邊工作太忙了。」
「除了回老家,他還跟您說過什麼嗎?請您好好想想。」
「哎呦這我可記不清了,大概就是未來的規劃啊什麼的,我們還喝了兩瓶啤酒,還是我提議的,我挺崇拜他,感覺有好些話,臨分別,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哎……
對了,他人都走了,你們咋又開始查以前的事兒了?」
女老師雖說遲鈍了點,卻不傻。
吳端決定暫時隱瞞蔣保平的死訊。
他只嘆了一句「上面讓查,我們就查。」接著一轉話鋒道:「還得說說蔣老師猥褻女生的事,既然他沒做——至少你相信他沒做,那他有沒有跟你講過當時的細節?」
「他什麼也沒說。」女老師搖頭,目光堅定,「就因為他什麼都沒說,我才由衷佩服他。」
「可……為什麼啊?」
「那個誣陷他的女生,叫蕭曉,蔣老師說,蕭曉是個好孩子,只是誤入歧途,被混子男朋友帶偏了。
他不能說,他的問題要是澄清了,蕭曉誣陷老師就坐實了,學校不會放過她——她家是很普通的工薪家庭,沒什麼背景,學校不敢拿指使她的男生怎麼樣,但一定會拿她開刀。
一個小女孩,要是背上了誣陷他人猥褻的事兒……名聲多難聽啊,吐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她胡鬧,是因為只看到輿論的槍口對準了蔣老師,一旦這槍口調轉,對準了她,就是災難。
不想毀了她,所以蔣老師接受了學校的裁定,走人。
我想,要是一個人輸得大氣,走得瀟洒,那他就不算輸,也不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