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槍響了,雲散了,日頭出來了
縣長柳鷹雀和秘書、鄉長一行,原是要去魂魄山上的,列寧紀念堂已經破土了三個月,堂前的台地都已砌將起來了,建蓋紀念堂的磚石都已可以從那台地上扛抬上去了,可包工隊竟把台在兩邊用來立柱的漢白玉磚壘到了臨時茅廁的牆壁上,屎和尿在漢白玉上濺得滿了的。魂魄山是在柏子樹鄉的地界里,總監工縣長就讓鄉長兼了的。鄉長說:「都把漢白玉從茅廁牆上給我扒下來。」包工隊的頭人說:「臨時嘛,怕了啥兒呀?末了一洗一擦,也就凈了嘛。」鄉長說:「我**,那是給列寧用的漢白玉石呀。」包工隊的頭人說:「你不用操我媽,我們給九都蓋銀行的房子時,還差一點用金磚蓋了廁所哩。」鄉長說:「我**,真的不扒嗎?」包工隊的頭人說:「你真的不用操我媽,縣長有交代,這兒有一點兒更改,都得經過他的同意哩。」鄉長就從魂魄山坐車,用一大天時間到了縣裡邊,向縣長鴨舌雞嘴了。那當兒,縣長正在赤膊上陣地罵一個新加坡人的娘。新加坡人的娘死了。他娘是縣城西郊石榴村的人,兒娃多少年前當兵到了台灣的哪兒不明生死了,可歲月日子又不知過了多少年,兒娃生死明曉了,竟就成了新加坡的商人了,傳說他錢多得可以用錢當磚做坯蓋樓房。然而呢,然而他有錢,可就是不能把娘從村落莊子接渡到洋海那面去。姐去了,弟去了,挨沾了親故的也去了許多哩,可她娘是死也要死在莊子里。也就在兩個月前死在了莊子里。縣裡就告了她的兒娃了。兒娃已經六十一歲了,是男人卻穿了女人們也鮮有人穿的花衣裳,像大北方的一棵棗樹結滿了南方的香蕉、芒果樣。他一回來,縣長是親自去九都的車站接了他的榮駕哩,一路上,縣長向他說了縣裡近年高遠的規劃后,末了試著道:「我們準備把列寧的遺體從俄羅斯那邊買回來。」新加坡人驚得怔住了,說:「這行嗎?」縣長笑了笑:「有錢就行哩。」新加坡人想了一會兒,哀哀傷傷說,他娘謝世了,生前沒有跟著他享到一日半晌的福,如今不在了,他想把他娘隆厚隆厚盛葬哩。說隆厚盛葬挖墓用不了多少錢,無非是把磚、石往墳上多運些,墓室壘砌得寬敞一些兒,可重要的是自家在村裡又單門兒又獨姓,葬娘時棺材前後,沒有孝子就顯得凄清呢。新加坡人說:「柳縣長,你給我找一個孝子我給縣裡一萬塊的錢,找十一個我給十一萬塊的錢,這樣就把你購買列寧遺體的款的缺口兒補上一些了。」縣長問:「那我給你找一百零一個孝子哩?」人家說:「那就是一百零一萬塊錢嘛。」縣長問:「那要找一千零一個孝子哩。」人家說:「那就是一千零一萬塊錢嘛。」不過人家又說了,你找再多的孝子也至多能給鄉里捐上五千萬,再捐多也就傷了人家生意的筋骨了。好在呢,有這五千萬,縣長他就差不多湊了一個億的錢數了。有了一個億,上邊就會再給一個億;有了兩個億,也就差不多可以動身去商洽購買列寧遺體的合約了。縣長是把一切念想都寄望在了這個新加坡人的身上了,葬埋他娘那一日,縣長不光讓石榴村男女老少七百多口人都去給老人戴了孝帽子,穿了孝衫子,還動員鄰村鄰庄那些會哭會掉淚的姑女媳婦去了一千多。這樣兒,就組辦了有兩千多人的大孝隊。孝衣、孝帽是由縣上統一購買裁縫的,把縣、鄉各處商店的白布全都買了呢,讓縣縫紉廠做了整七天,那孝隊里還有人沒搶到孝衣穿。那孝衣裳是說好誰穿了戴了就歸了各自的,回家一洗一曬呢,也還都是上上好的生白布。想起來那孝隊已經不是了孝隊了,一兩千人都戴著白孝帽,穿著白孝衣,沒有邊際的白色如了一滿天的雲彩白嘩嘩地落在了山脈上。孝隊把一路兩岸將熟的小麥全都踩倒了。把墳地那兒的一面山坡踏平了。哭喚聲把山脈上所有的烏鴉、鳥雀都嚇得沒有蹤影了。可是葬了人,新加坡人回到了他新加坡那片處地兒,他說要捎的錢就了無蹤影了,像雲煙化在了遼遠的大天里,一絲煙霧也都不見了,連他人的一絲消息也沒了,鬧得全縣賣白布的商店和縫紉廠總去縣上討賬兒。縣長是上了那新加坡人的當兒了,急得嘴上的滿生燎泡兒,不吃苦瓜就落將不下去。大小商店的生白布錢是可以不還的,權當他們集資了那龐大一筆的購列款①。縫紉廠的工錢也是可以不還的,再討要賬時就把那廠長更換掉了去,這也就嚇得廠長不再要賬了。那些當孝子的人也都有了收成了,不光每人落了一身生白布,還都有好多天寂寞時的談資了。可是,購列款卻說到底還是沒有湊起那個數目來。事情如果單單是新加坡人那一件事情就好了,還有一件事情是更讓縣長肚裡生火哩,讓縣長說不出口兒呢。昨夜兒,縣長媳婦一冷猛地和他鬧翻了,像耙耬深處里的受活在酷夏里一冷猛地落了滔天大雪一模樣。天象原是好好哩,可說變就變啦,變得冷酷呢。上半夜,是她在家裡看電視,他在縣裡開了一個關於購買列寧遺體的集資會。到了下半夜,他們就睡了。因著是周末,他們要做那場夫妻間的受活事。這也都是說好的,和文件一樣寫在紙上的,彼此簽了名字按了手印的,約死了必須每周做一次夫妻間的受活事,以防縣長他官做大了呢,忘卻了自個的媳婦兒。媳婦比他小了近七歲,是他當了縣長那一夜,夫妻間受活之後媳婦趁著情致讓他給她書寫下的保證哩,所以每周末,他都記住要和媳婦有一場受活的事。可是在這一年間,自打開始決計要購買列寧遺體后,決計要弄出天大一筆錢,把列寧遺體買回來安置在魂魄山上后,柳縣長把和媳婦受活的事情差不多一股腦兒全都忘了呢。修建列寧紀念堂的事把他的頭堂③佔滿了。可現在,紀念堂正經動工了,新加坡人卻無影無蹤了,那筆比山高、比天大的購列款還八字未抓住一撇呢。柳縣長累了喲,讓新加坡人把他的頭給氣昏了,到這又一個的周末時,開完夜會到家他倒頭便睡了,鼾聲兒悠悠隆隆的。然睡到下半夜,媳婦把他叫醒了。叫醒了,她對他說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話。她說:「柳鷹雀,咱倆離婚吧。」他揉揉眼,怔怔看著她:「你說啥?」她說:「我想了一整夜,還是離婚了好。」這回柳縣長聽清她說啥兒了。他從床上折身坐起來,覺得肩上有些涼,下夜風像井冷水樣從他的肩頭流過去,便順手拉起大紅的枕巾披在肩膀上,像他坐在那兒舉起了一桿飄揚揚的旗。她就坐在屋子當間的椅子上,穿了先前睡時的月亮色的短褲衩,上身是件雙槐縣縣城裡的女人盛行著的紗綢短褂兒,粉淡色,在這一素一粉的衣色外,是她玉樣的素潔白皮膚,又潤柔,又亮堂,頭髮黑得如抹塗了漆色一樣呢。她比柳縣長小了近七歲,可人樣如還未過三十歲,漂亮哩,一身秀色著,坐在縣長面前的椅子上,像一個小了多少歲的小妹兒在哥的面前撒耍嬌嬌子⑤。他說:「媽的,就因為我這些日子沒讓你受活?」她說:「不是因為那。受活也不是我一人受活哩。」他說:「滿天下找不到一個幼兒園的阿姨想要跟縣長離婚的女人呢。」她說:「我想離。真的是想離。」鄉長走來了,鄉長說:「嫂子,你忘了,縣長是一縣之長,你是縣長的夫人哩。等縣長當了市長或地委書記了,你就是市長或地委書記的夫人哩,等縣長當了省長、省委書記了,你就是省長、省委書記的夫人哩。」他說:「給你說,嫁給我你是掉到福窩了,你家三輩子燒了高香了。」她說:「我不想享福哩,不想做你老婆、夫人哩。」他說:「有一天,我成了和列寧一樣的人物了,就是你死了也會有人給你弄個紀念碑和紀念館,這你知道不知道?」她就對他大聲喚:「我只管我活著的事,不管我死後的事。」他便停頓一會兒,從牙縫擠出了一句話:「你爹、你娘咋會生你這個姑女呀!」鄉長說:「柳縣長,別吵了,別和嫂子吵了呢,再說她也是一個女人家。你該去魂魄山上看看了,那些施工隊竟敢把紀念堂的漢白玉壘到茅廁的牆上去。」縣長說:「日他祖奶奶,讓他們扒下來。」鄉長說:「日他們八輩子,他們說除了縣長,誰的話他們都不聽。」縣長說:「走——石秘書,讓司機把車給我開過來!」她說:「走!走!姓柳的,有能耐你就十天半月別回家。」縣長冷冷笑了笑:「我一個月不回這個家。」她吼著:「你兩個月別回家。」縣長說:「我三個月不回家。」她說:「你要回來你就不是人。」縣長說:「三個月我要踏這兒半步門檻我是烏龜王八蛋,你讓我那紀念堂剛蓋成一天塌下來;讓列寧遺體買回來,半張門票都賣將不出去。讓我走在大街上,冬天曝日頭一照曬死我,夏天落雪凍死我。」司機說:「他媽的,這鬼天越變越冷了,車玻璃上像是飄了雪花兒。」鄉長說:「耙耬這兒就是這天氣,每年三月都下桃花雪,過幾年都會下場大熱雪。」秘書說:「鬼話哩,我才不信呢。」她說:「石秘書,我說的我對你好全真話哩,要有半句假話,你讓夏天落雪凍死我,冬天曝日頭一照曬死我。」秘書說:「真的呀?」鄉長說:「真的哩,桃樹上結了紅棗你見過沒?一條腿的人比兩條腿的人跑得快,瞎子能用耳朵聽出東西南北在哪你信不信?還有聾子的手指頭,他摸著你的耳朵垂,就能聽見你嘰嘰喳喳說了啥。還有一個人死了七天在墓里埋了四天,他又活了的事情你見過沒?烏鴉能在家裡養熟得和鴿子一模樣,這些你都不信吧,車到受活庄時我讓你看一看,讓你長些見識行不行?」鄉長說:「石秘書,這些都是耙耬山脈里的常識哩,虧你還是大學生,我真想在你們大學的課本里拉上一泡屎,想用尿把你們的黑板洗一洗。讀了十幾年的書,每月錢比我拿的多,女人也比我搞得多,可你竟連耙耬這裡夏天氣溫會降到零下四五度、冬天氣溫會升到三十四五度都還不知道。你說我該不該在你們的課本上拉泡屎,用尿把你們大學的黑板洗一洗?」秘書說:「鄉長呀,你的嘴和茅廁一模樣。」鄉長說:「你讓縣長說我說的不對嗎?」兩個人就一同把頭扭到車前的縣長身上去,看見縣長的臉色有些紫,渾身凍得哆哆嗦嗦哩。縣長在縣上是單穿了一個汗襯來的哩,這會兒他的身上、胳膊上,都有一層雞皮疙瘩了,兩條胳膊在胸前交著抱了肩,人冷得牙都打了架兒了。再往車前一看呢,車前竟大雪紛飛了,玻璃刮子在車上嘰嘰喳喳刮著叫個不停了。山坡上也一片皚皚白雪了。鄉長說:「柳縣長,你冷嗎?」縣長哆嗦一下沒說話。往魂魄山上去,是要路經耙耬山脈的,要路經受活庄的頂道的。過了受活庄,再約行七十一里路,也才能到魂魄山的腳下邊。可是呢,在這大夏里,他們坐著一輛年歲老大的小車子,前窗後門都開著,各自的汗都泉涌水流地往外冒。一路上的麥浪,火熱騰騰地撲進車子里,在麥田貓著割麥的庄稼人,在車外像物什樣倒隱在麥田裡,消沒在車外邊。車從縣城到耙耬山下上百里,上百里跑了大半天,司機生怕跑快了車輪要胎爆,然到耙耬山下時,開過一片槐樹林,竟有清風了。天氣變得涼爽了,熟麥的香味轉淡了。漸漸地,大夏天就成了秋天的味。接下來,車在山上疾走著,涼爽越來越濃呢,竟也有些寒冷了,不把五窗七門閉合著,人會冷得如大冬天走在寒野里。司機說:「天越變越冷了,咋回事兒哩?」鄉長說:「日他八輩哩,這兒就是這天氣,三月會下桃花雪,深冬常有曝日頭曬。」司機說:「操,還真是下雪了,得用雨刮颳雪了。」秘書說:「柳縣長,你冷嗎?」她說:「你管他冷不冷,讓天熱熱死他,天冷冷死他!」縣長說:「在雙槐,天冷了我到哪還弄不到一件衣裳穿?」她說:「穿了衣裳焐死你,脫了衣裳涼死你。」鄉長說:「這雪天,走,得給縣長弄件棉襖穿。」秘書說:「把車拐到那邊的村裡去。」縣長說:「操,我就不信這天還能凍死我柳縣長。」說著哩,車就拐到了山腰上的一個村落里,停在一家麥場上,借了襖,借了軍大衣,讓司機留守著,他們一行就爬到耙耬高處了。也就住在受活庄的客房了。雪是終於住了的。氣象可還是一個勁道兒的冷。一早起床,天還陰沉著,寒冷的雪氣還在四處瀰漫著。縣長一夜沒睡著,他住在那供男敬女的老廟客房的上房裡,關公、菩薩和那老啞婆都已不在了,那三間瓦屋裡砌了兩道隔子牆,房子也就一分為三了,他住在北一間,獨自一張床,鋪了兩床褥,蓋了兩床被,暖也還是上暖哩,可一整夜他卻沒睡哩,他在想著十八年前他當社教員時在這受活的一些事情哩,想著一個女人如何竟會孕出大孿胎。想著如果最後把列寧的遺體買回來,安置擱放到魂山⑦上,一個縣的遊樂轟隆一聲起來了,一個縣轟隆一下大富起來了,他就不是一個縣長了,也不是地區的副的專員或者副的書記了,那時候,他成了一個人物了,成了世界上的風雲人物了,怕地委的書記也非他莫屬哩。他已經想好了,這個地區的十幾個縣,有四分之三都是貧極的縣,等他當了地區專員或地委書記了,他要讓那些貧極的縣,每個縣都蓋上一個紀念堂,把列寧的遺體一個縣一個縣地輪流去安放,把各個縣的遊樂業全都帶起來,讓各個縣都轟的一下富起來。他要在地區所在的九都市,搞一個世界性的列寧節。在列寧節的日子裡,把列寧的遺體安放在市裡廣場當間的處地兒,讓全世界所有崇敬列寧,了解列寧,讀過列寧和馬克斯、恩格斯,當然還有**的書和文章的人都到這兒來集會。那些崇敬斯大林和讀過斯大林著作的能來不能來,他還有些拿不明清主意哩。他聽說,中國和外國,對斯大林都有些不相同的看法哩。柳縣長在這一夜想了很多的事,他聽著鄉長和秘書在另一個屋裡熱暖烘烘的鼻鼾聲,像聽著鄉間的老二胡的弦子聲,嗡嗡啦啦的,他恨不得過去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來,在各自的嘴裡堵上一雙臭襪子。可他是一縣之長哩,也就忍了呢。也就在蒙蒙里早早起了床。廟客房的院子有半畝那麼大,院里有幾棵古柏樹,有一棵新榆樹和兩棵中年桐。桐樹的枝葉被雪壓下了一滿地。柏樹上的老鴉窩被雪壓落在了院落里,一片枯枝散在院牆下,還有剛從盛夏中生出來的幾隻小鴉兒,摔死了,也凍成了一團一團的冰蛋兒,只有尖嘴還露在雪球外,像雞雛兒把頭伸在殼外邊。老廟客房的院牆是一圈土坯牆,牆上苫了玉蜀黍稈,那稈也都枯乾了,紛紛從牆上斷落在腳地邊。是風吹雨淋了那一圍院牆了,院牆也就無可奈何地在日月中塌了幾處豁口兒。縣長披著軍大衣,立站在院落當間掃望著這院落的各個處地兒。街上有起床挑水的瘸子從井上挑著水桶、拄著拐杖走過去,他走在雪地上,不是勻稱的吱喳吱喳響,而是撲——喳!撲——喳!先是一聲瘸腿輕輕落下去,再是好腿用力地抬起來,有力地落下去。聲音輕重不一,細聽倒也是有著律韻呢。縣長聽出了那韻律,像遠處的哪哪兒,有一個大木槌、一個小木槌在雪地里輪換著一下一下地砸敲啥兒呢。腳步走遠了,無聲無息了,他又抬起頭,看見東山外的天邊上,雲後邊有湯湯水水的白,似要流出來,卻又被雲彩堰住了,只有在雲縫的稀處才流出銀白白的几絲汁水來。縣長盯著那些汁白水。汁白水流將出來了,像水銀攤了一地兒,可又都被雲彩覆了去。盯著那越來越少的汁白水,縣長又瞄一眼廟客房的大院落,看見南牆角靠著一張銹鐵杴。他過去從雪中抽出鐵杴來,在地上磕磕雪,將杴把架在院牆的豁口上,銹杴面貼著緊挨脖子的大衣領,就對著東邊擋了銀白的濃雲瞄起來。且瞄著,右手的食指還不間斷地如鉤著扳機樣,猛地一下一下朝著懷裡摳。每鉤摳一下兒,他的嘴裡就「嘣!」地叫出一聲槍響的音。瞄著,摳著:「嘣!」瞄著,摳著:「嘣!」瞄著,摳著:「嘣!」瞄著,摳著:「嘣!」那白烈烈的銀汁前的烏雲竟就在他的「嘣!」聲中,疏散開來了,讓銀汁流出了一大片。縣長聽見了那白汁從雲中流出的響動聲,臉上溢滿了鮮燦燦的紅,於是他就摳得更加快捷了,嘴裡的嘣聲也一連徹⑨的響聲不斷了。日頭也就相隨著出來了,銀白變成金黃了。金黃黃的一片世界了。「柳縣長,天晴了。」秘書在他身後揉著睡眼說:「你朝東邊一瞄天就晴了哩,日頭就立馬出來了。」「它敢不出嗎?」縣長回過身,像將軍樣掛了一滿臉因了勝利的笑,他說,「過來,石秘書,你試試。」秘書便像縣長一樣端著鐵杴,架在院牆的豁口朝著東天瞄,和縣長一樣鉤著右手指,嘴裡「嘣!嘣!嘣!」地叫,可他愈摳愈叫,那流散的雲彩倒愈往中間聚合著,把露出的席一片大的金黃銀白的汁水又遮攔回去大半兒。秘書說:「我不行。」縣長說:「讓鄉長來試試。」鄉長就從風道后的茅廁走出來,忙急急把褲子系完全,還那樣把鐵杴當槍瞄著日出的東山頂,嘣嘣嘣地連開十幾槍,那分開的雲彩便徹底合上了,銀白汁水又徹底沒了呢。又是一片雲霧朦朦了。連廟客房的院落里,也都又潮濕霧霧了。縣長就拍了拍鄉長的肩,說:「這能耐,你還想等列寧遺體買回來當遊樂局長啊。」又接過那鐵杴,換個姿勢瞄準著,噼里啪啦連開二、三十槍,雲霧竟真的又裂開一條縫。槍響了,雲散了,日頭出來了。又開了十幾槍,東山頂便又是席樣一片銀白了。再開十幾槍,便有幾領席樣的金黃了。還開了十幾槍,金黃、銀白便如麥場一樣大小了。天便晴了呢。雲開日出了。東山上轉眼一片黃爽朗朗的晴天氣,原來那未及散去的烏雲白金、白銀的凝在原處了。日光下的雪,也都亮白出了耀眼的光。樹上的枝丫都如銀條樣橫七豎八地舉在半空里。山脈上的田地間,雪白中還有偶或的幾棵小麥擎在白中央,像荊草荊刺扎破雪白露在大地的鋪蓋外邊了。空氣是少有的新鮮哩,吸幾口,嚼一嚼,一回味就覺到人的嗓眼原來以為好好哩,卻其實腌臢腌臢著,就想借那清新嘔嗬嘔嗬咳幾聲,把臟污一籠統徹徹底底咳出來。一個莊子就滿是咳聲了。咳完了,那些起了床的人,就都把手棚在了額門上。男人們說:「呀!天晴了,弄不好還可以弄出幾分收成哩。災年還能救回幾分呢。」女人們說:「呀!天晴了,發霉的被子可以晒晒了。人有災了,不能讓被子倒霉呀。」孩娃們說:「呀,天晴了,再下幾天多好啊,天天下雪我就可以天天鑽在被窩不去上學了。餓死也比那上學好。」也有的人,就在莊子里望著老廟的客房子,說:「呀,縣長來了,天就晴了哩,這縣長就和咱們百姓不是一樣哩,連天都能管著呢。」縣長是隔牆聽到了這些話兒的,他把鐵杴從廟院落牆上取下來,抓一把雪塞到因了「嘣嘣叭叭」乾渴了的口裡邊,想一會,扭頭望著鄉長問:「熱天下雪這耙耬經常嗎?」鄉長說:「從庚子鼠年到癸卯兔年那三年天災之前是有過一回的;丙午馬年到丙辰龍年那十年大災也是有過一回的,可那兩回都沒這回下的大,是五月落的毛毛雪,來日里日頭一出雪就化了呢。」秘書說:「這麼說這耙耬熱天落雪還是百年不遇的新聞哩。」鄉長說:「操,這麼大的奇事那不是新聞是啥呢。」縣長就對鄉長說:「我要在這兒救災了,你去魂山上讓那些人把漢白玉從茅廁牆上給我拆下來,拆下來讓他們用水洗乾淨,再用那洗水燒飯吃。」又對秘書說:「你回縣上讓各局委餓死也要一人給受活庄捐上十塊錢,把全縣全力救災的事立馬寫成材料送到地區和省里。等救完了災,我再讓受活庄搞幾天感謝政府的受活慶紒紜矠。」罷了早飯,鄉長就往魂魄山拔雪走去了。秘書也就回了縣裡了。縣長就留在受活了。絮言:①購列款:特指購買列寧遺體的專用款項。這是雙槐縣自決定購買列寧遺體后最為常用的一個專用詞。③頭堂:即頭腦。⑤嬌嬌子:意為撒嬌。⑦魂山:即魂魄山,是雙槐和耙耬人對魂魄山的簡稱。⑨一連徹:即一連串。徹在這兒並非徹底之意,是指多。紒紜矠受活慶:一種只有受活庄這地方才特有的每年麥后歡慶豐收的盛大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