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夏晚道:「因為昱瑾。他是我弟弟,也是甜瓜的舅舅。原本,我常聽人說他的性子看似粗魯,但粗中帶細,細不有精,往日不覺得,今日見他和杜呦呦一番辯論,才知人們說的是真的。」
朝廷就像一架織機,從梭子到紡椎,每一樣東西都必須在原位,才能保持它的運轉,才能織出一匹布來,所以,李昱瑾說事兒不是一人乾的,就證明他懂得這個道理。
再淺顯沒有的道理,可並非人人都懂,但難得的是,昱瑾雖小小年紀,卻懂得這個。
只要昱瑾懂,李燕貞也不疑郭嘉,郭嘉就不會有危險,他又何必篡朝,去背負一個千古罵名?
郭嘉抱臂站在月台上,笑道:「晚晚,其實甜瓜比昱瑾更優秀,更沉得住氣。難道你不覺得?」
李昱瑾性子衝動易怒,動不動就想提著拳頭上,相比之下,甜瓜性子沉穩,看的也更為長遠。便身有神力,以郭嘉十三歲上戰場的經驗來看,為人最重要的還是要沉得住氣。
所以,每日看著兩個孩子站在一處,一個虎頭虎腦,一個文瘦高挺,郭嘉心頭也不是沒有過遺憾,因為相比之下,李昱瑾將來更可能成為一員衝鋒陷陣的虎將,而甜瓜,心懷成謀,高瞻遠略,才是適合做領頭羊的那個人。
解了身上的官袍,下面是純白面的金吾衛武弁服,郭嘉將官袍丟給夏晚,跳進了校場中。
這時候李昱瑾和甜瓜兩個正在細沙地上躺著呢。
李昱瑾道:「那杜呦呦就是個傻子,也許正是因為她傻,算術才學的格外好,真想把她的腦袋從她脖子上擰下來,然後再打開她的腦袋,把擅長學算術的那一塊兒扣下來,安到我的腦子裡。」
異想天開痴人說夢,他滿頭的沙子,一隻滿是黃沙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道:「掐死她。」也不過因為嘴巴爭不過,過個手癮而已。
甜瓜閉著眼睛,頭並在一處,膚色卻與昱瑾那微黑的小麥色囧異,白凈清秀,笑的薄唇彎著:「李昱瑾,沈太傅一直以來支持的是誰?」
「東宮。」李昱瑾道。
「是誰把杜呦呦送到咱們面前的?」甜瓜又道。
「沈太傅。」
「所以,你明白了嗎,非是那小丫頭真的聰明,那些話全是沈太傅教她的,故意讓她在皇耶耶面前說。」小甜瓜再道。
李昱瑾於沙坑裡嗷的一聲叫:「原來是老太傅要害咱們,所以故意讓杜呦呦說些離間咱們的話?看我今兒上課不捉弄死他。」
甜瓜慢悠悠道:「行了,為人者,有善的一面,就有惡的一面。沈太傅雖說讓杜呦呦在皇耶耶面前離間咱們,但若非他在宮變那夜讓杜呦呦拖住咱們,今日咱們還不知是死是活了。」
老太傅的心思,不想孩子們受傷,但也不想郭嘉篡權。
人心是複雜的,裡面夾雜著善與惡,還有算計,而非昱瑾眼裡那樣,非黑即白,所以甜瓜看的比他透徹。
「都不起來練武,躺在這裡作甚?」頭頂忽而有人冷冷一聲,隨即兩把沙子,驚的兩個孩子同時鯉魚打挺,從地上翻了起來。
如今的中書侍郎,甜瓜的爹,李昱瑾的姐夫,也是倆人的武術師父,郭嘉白袍緊窄,麂皮軟靴輕踏,一腳掃過了沙子,丟給甜瓜一柄銅斧,再丟給李昱瑾一支銀/槍,自己則是赤手空拳,兩手緩緩一展,問道:「誰先來,還是一起上?」
甜瓜提的,是他爹的斧子,雖說小小年紀,但比郭嘉更早掌握了運用自己手中的力量,銅斧甩個花子就攻了出去,而李昱瑾賴皮兮兮的笑著,居然說了句:「姐夫昨夜著實辛苦,就不怕我們倆一起上,你招架不住?
讓甜瓜先上,我再等會兒……」嘴裡說著不上不上,銀/槍一晃,直接就從郭嘉毫無防備的後背攻了過去,一槍上去,與小甜瓜配和的天衣無縫,步步皆是殺招。
夏晚甚少來看孩子們比武。
畢竟甜瓜小的時候便跟著郭旺悄悄出去溜個冰,她也要擔心半天的,此時看甜瓜瘦瘦高高的個頭兒,拎著那樣一柄十個人合力也拎不起來的斧子,李昱瑾銀槍晃眼,倆人把個郭嘉圍在中間,你上我下,你下我上,雖說小小年紀,可是招式狠辣而又老道。
天上日頭高曬著,夏晚轉身尋了個婢子來,讓她備了幾份熱茶,點心,便躲到了偏殿的陰涼處。
再接著,春屏送了她如今正在做的手工來,她便一針一線綉了起來。
她在給李極做糜墊子。
便貴為太上皇,李極在床上躺的久了,一樣要生褥瘡,所以夏晚便準備親手做幾個糜墊子給他墊腰,否則怕他躺的太久,又哪么個壞脾氣,混身的肉都要爛掉。
郭嘉這些日子每天都要抽功夫與兩個孩子比試,練力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在對戰中,讓他們懂得他出招時的思路,所以,李昱瑾那個直腦子,如今都知道於背後偷襲,虛招對於前,殺招放在後了。
陪著練了一身的臭汗出來,郭嘉滿以為夏晚會站在月台上,至少看看自家丈夫和孩子的雄姿英發,豈料偶然回頭,便見她坐在陰涼處,埋頭繡的正歡,壓根就沒朝這邊看過一眼。
頓時郭嘉就偃息了,扔了兩個孩子自己練著,湊空就跑到了夏晚跟前。
「晚晚,我就私下說一句,你那個祖父,脾氣又臭又更,等死還不消停的人,活該活活兒氣死自己。我和甜瓜都在這兒,你的眼睛在何處?能不能多看我們一眼,少做這些針線活兒,難道宮裡沒人給太上皇綉個糜墊子?」
白袍沾著黃沙,鼻尖上浸著一層子的汗珠,他笑起來,依舊頑皮的像個大男孩子一樣。
夏晚抬起頭來,於發間潤了潤針,道:「畢竟半截子入了土的人,何必跟他過不去。」
郭嘉一把奪走夏晚手中那糜墊子,揚手遠遠兒扔到最高的大殿檐子上,往前跑著,還不時回頭:「那你就看看甜瓜,看看我,記得多看我一眼。」
夏晚於是揚起頭來,頭髮鬆鬆的綰著,有幾捋就在唇側沾著,笑的格外溫柔,那笑容美到就像此時正在盛開的芍藥,帶著縷憂傷,可又從眉梢到眼角都是要溢出來的幸福感。
就為夏晚能一直這樣笑著望著他,望著甜瓜,他都沒有起過為帝的心,可是他始終為甜瓜覺得遺憾,並非為父的私心,而是他真的覺得甜瓜比昱瑾更優秀。
他伴過世間最狡猾的君主,整整兩年,並且成功反噬,把那頭垂暮的獅子給打翻在了病床上。當然,他還可以繼續陪伴繼任的君主。
早知道李燕貞在李昱霖跟前難以做割捨,而且徜若他身體得力,精力旺盛,勢必要打壓他,把孔家培養成他更大的對手,郭嘉才會授意楊喜在李燕貞的葯里攙點水銀,這並不會致死,但會讓他的精力倦怠,無暇顧及朝政。
等真正把孔家的兵權掌到手裡,郭嘉自然會讓楊喜再給老岳父調理身體,讓他的身體好起來。
畢竟李燕貞也才四十多歲的人,水銀也不過慢性毒/葯,只要停止用藥,隨著身體自身的排除,他依舊能回到曾經的龍精虎猛,壯實起來。
一步又一步,他早在李燕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將要當皇帝時,就替他鋪好了路,至今局勢任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也堅信有一日終將可以放下一切,陪夏晚回水鄉鎮。
但總歸,他仍舊會為甜瓜感到遺憾。差那麼一點,他就可以讓兒子站的更高的。
忽而砰的一聲響,迎頭一撞,撞的郭嘉鼻子發酸,頭暈眼花,直接就栽倒在了校場的沙地上。
是李昱瑾,趁著郭嘉不備攻了過來,而甜瓜看到老爹毫無防備,怕他真的要受傷,於是趕過來想阻止他,倆父子的頭於是撞到了一處。
夏晚立刻從凳子上跳了起來,飛奔著躍進校場,把撲倒在地的郭嘉摟到懷中,氣的將倆個孩子屁股上一人搧了一巴掌,罵道:「夫了沒跟你們說過,什麼叫點到為止?要真傷了他怎麼辦,你們說,怎麼辦?」
昱瑾也嚇壞了,他是個直性子,玩興奮了不過腦,看姐夫鼻血都出來了,攤著兩隻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甜瓜也撞壞了鼻子,倆人各挨一巴掌,捂著屁股皆是哭喪著的臉。
摟過郭嘉,夏晚柔聲問道:「疼不疼,可給撞壞了腦子?」
郭嘉兩條長腿展展的鋪著,在兩個孩子面前躺在妻子懷中,仰面望著她直顫的紅唇,兩隻眼眸里還是淚,雖說天天夜裡也沒缺過饞過,可他不知道就在他攻皇城的那夜,夏晚差一點就衝進鋼矢箭雨中去護著他。
頭一回看她如此為自己擔心,很想爬起來吻一吻她的臉。
總之,郭嘉覺得,無論做了什麼樣的犧牲,為了夏晚,為了甜瓜和昱瑾那難得的友誼,一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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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今日沙場一回,明白郭嘉的苦心,也知道孩子們都是善良的,向上的,夏晚也不肯再陪著老皇帝侍疾了,於是,回到棲鳳宮之後,召來幾個可靠的侍婢叮囑過,再給幾個小內侍也打好了招呼,叫他們小心照看著太上皇,夏晚便準備出宮,回家去了。
郭嘉要去一趟太廟,具體查看郭萬擔和吳氏的棺槨到長安之後,於太廟中的擺放位置,只要看完之後,就會回家。
一家子也約好了,等昱瑾和甜瓜兩個下午在宮裡讀完了書,郭嘉從太廟回來,一家子開開心心,到回家吃餃子去。
夏晚重新梳洗了一番,換了件銀白面綉小朵菊花的窄袖褙子,隨即抱著糜墊子進了太上皇的寢室,笑嘻嘻兒的,打算哄乖了這病中的犟老頭子,就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