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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一走進縣城,儘管他穿著別具一格的軍裝,儘管他扛著獨立大隊的旗幟,他還是立即被淹沒得無影無蹤。這裡是人的海洋,旗的海洋,大字報的海洋。二祥在人海里寸步難行,他自己都弄不清,他是在用自己的兩隻腳在地上走路,還是被別人擁著他往前移。他的目標本來就不那麼明確,也不曉得縣委在啥地方,他的事情具體該找誰,於是他就只好任憑別人擁著他隨波逐流。不一會兒,二祥就感覺到了熱。從家裡來縣城,走十幾里路沒感覺熱,可這一會兒,他頭上像蒸籠一樣冒熱氣,身上的汗在一點一點濕他的衣裳。剛覺著熱,立即就感到癢,他弄不清究竟是這軍裝長期不穿長了蟲子,還是他有些日子沒洗澡。二祥這時沒有用手抓撓的能力,他只能忍受著身上奇癢的折磨,在人海里沉浮。二祥身陷這海洋之中,更感到自己失去了前進的目標和方向。二祥覺出這樣不行,這樣任著別人擺布,一輩子也造不成自己的反。他努力著讓自己的兩隻腳找到土地,他感到自己已經真正腳踏實地了,才想法找人問話。他向身邊一個口號喊得能讓他的耳朵震得嗡嗡亂響的人諮詢,像他的情況,具體應該找誰造這反。為了行動方便,他只好收起他那面獨立大隊的旗幟,在村上人面前他能感受到這旗幟的偉大和力量,在這裡,這種感覺一點都沒了,它顯得那麼弱小,那麼不起眼。那人告訴他,他的反應該找武裝部造。旁邊立即有人反對說武裝部是軍隊,不能去造,造軍隊的反是要倒霉的。有人說他應該直接造縣委組織部的反。有人說他應該造縣政府民政局的反,複員軍人安置工作歸民政局管。有人說還是應該找"文革"辦公室問問再造好。二祥身上癢得有些支持不住,可他又無法拿手撓痒痒。縣城裡為啥這麼多人,看樣子造反定準是有好處的,要不這麼多人來做啥呢?身上癢得實在受不了了,他的腦子裡也亂得很,需要清理清理。二祥像泥鰍一樣鑽出了人群,在垃圾堆旁邊找到一處空地坐了下來。他先敞開懷,派出十根手指,鎮壓渾身的瘙癢,企圖把那些鼓起的和即將鼓起來的小疙瘩全部鎮壓下去。沒想到那一批小疙瘩也跟他一樣具有頑強的造反精神,它們沒能被消滅,有的被鎮壓得頭破血流但仍繼續讓二祥癢得難受,而且不但沒有把現有的小疙瘩鎮壓下去,那些潛伏的疙瘩反而頂風而上,全部沖了出來。二祥的十根手指防不勝防,精疲力竭。二祥乾脆剝下棉衣,讓寒風幫他把這幫疙瘩凍死。還是這一招管了用,他的身子一涼,疙瘩們立即被凍暈過去,身上就不再那麼痒痒。制住了身上的奇癢,二祥的腦筋才抽出空來想他的頭等大事。經過他一番深入的思想,把那些人告訴他的話一一過濾一遍,他覺得還是最後一個人說得有道理,應該先找"文革"辦公室問問,他們專管這種事,自然比誰都要清楚一些。二祥作出決定后,立即目標明確地展開行動。他先打聽"文革"辦公室的所在地。有的笑他,有的給他指了個大概方向,弄得二祥像條丟進渾水裡的魚,不知究竟哪是出路。老天有眼,有個人正好要到"文革"辦公室去,二祥便討好地緊隨其後,一路上二祥心裡充滿著在造反的革命大道上終於找到了同路人的感覺。二祥看到"文革"辦公室的大牌子時,就像看到造反勝利的曙光一樣激動。遺憾的是他只顧了高興,卻失去了那個同路人。管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女紅衛兵,年齡比盈盈大不了多少,真能幹,這麼點年紀就當上了這麼大的幹部,找她的人排著隊,啥事她都知道,啥樣的問題她都能解答。二祥好容易挨到女紅衛兵的跟前,把自己要造的反說與了女紅衛兵聽。沒等二祥說完,那女紅衛兵就說,這還不明白,造縣委的反唄!二祥問,這反究竟怎麼個造法?女紅衛兵說,寫大字報,直接貼到縣委的門口,再具體一點,可貼到縣委組織部的門口。二祥問,寫完大字報貼了以後再怎麼辦呢?女紅衛兵說,貼完了第一步就完了,組織落實是運動後期的事情。二祥不放心又問,那些走資派要是不看怎麼辦?女紅衛兵說,不看,再寫再貼,貼到他們看為止。二祥還是覺得不踏實,疑惑地問,這樣光貼大字報管用嗎?女紅衛兵說,管不管用就看你造反的決心了。二祥說,我決心是很足,可光這麼寫寫,誰來理我啊?我剛才過來的時候看,如今滿街都是大字報,今朝貼了明日撕,早上貼了晚上就撕,剛剛貼上漿糊還沒幹,別人的就又蓋上了,有誰來管,有誰來看,又找誰來給我安排事做,給我解決飯碗問題呢?女紅衛兵一聽火了,說你少在這裡給革命潑冷水,少給我轉移鬥爭大方向,我警告你,你剛才這些話都是反動言論,現在打著革命的旗號,干反革命勾當的大有人在,你小心點,念你是個複員軍人,這一次不跟你計較,下次你再要散布這些破壞文化大革命的反動議論,非把你打成現行反革命不可。二祥嚇出了一身冷汗,沒想到這小丫頭這麼厲害,要不人家小小年紀就能做這麼大幹部呢。二祥立即彎下腰退了出來,好在後面的人立即擁上去填補了他的位置,纏住了那姑娘,二祥真怕讓她記住他的面孔,下次再說錯啥,很可能就被她一句話打成反革命。剛才來的時候,那個同路人告訴他,他在前面看遊行隊伍時,有一個年紀大的嘴不利索,喊錯了一句口號,立即被一幫紅衛兵打倒在地上,拿繩子綁起來遊街示眾,那人被打得鼻青臉腫,他看著都害怕。二祥覺得這人還行,做個伴多好,可惜一進"文革"辦公室的大院就擠丟了。二祥離開"文革"辦公室,心裡沒了主意。這大字報寫不寫呢?要寫,他自己寫不了,請人寫,就得花錢。一想到錢,二祥頓時就覺得肚子餓了,一摸口袋,光顧著換衣服,忘了帶錢,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越沒有錢,二祥就越覺得餓,解決肚子餓的問題成了當務之急,他已經沒有心思考慮寫不寫大字報這個問題。二祥朝外走,見一幫人向旁邊的一個院子擁去。二祥向朝那邊走去的一個人問,那邊出了啥事啊?那人看了二祥一眼,笑了笑說,頭一回來?二祥點點頭。那人說,獃頭,快去吃飯!二祥有些不高興,頭一回見面,他怎麼曉得村上人給他起的綽號,也叫他獃頭。可聽說有飯吃,他就不去計較這句無關緊要的話。二祥問,多少錢一客?那人說,要錢還叫你去吃啊!快走,去晚了就沒有了!二祥半信半疑地跟著那人趕上前面的人擁進那個院子。那人沒騙他,原來這裡是縣招待所,真的吃飯不要錢。二祥見有人已經捧著一大碗白米飯在大吃起來。二祥渾身來了勁,這趟算沒白跑。他立即衝過去搶了一隻大海碗,搶挖了滿滿一碗米飯,還有豆腐湯,他又勺子沉底,慢慢提起舀了一大碗乾乾的豆腐湯,他在部隊當過炊事員,舀這種湯他有經驗,勺沉底,慢慢提,一著急,光喝稀。二祥找到一棵桂花樹的樹陰下,把這米飯和豆腐湯裝進肚裡,站起來的時候,他感到肚子撐得有些痛。一扭頭,他後悔剛才起得太快,剛才他坐著吃飯的地方有一個半截煙那麼長的煙屁股。他很想把它撿起來,試了一下,這腰彎不下來,要是硬彎,很可能會擠破腸子。可那個煙屁股太誘人了,飯後一支煙,快活如神仙,他太需要它了。二祥還是不怕丟臉,雙膝跪到地上把煙屁股撿了起來。二祥再站起來時,罵了自己一句,狗日的,太沒出息了。罵完以後,他很開心地笑了笑,好像剛才他是很痛快地罵了別人。煙足飯飽,二祥又想起了進城的根本任務。這大字報怎麼辦?要是不寫就白來了一趟,無論管用不管用,既然來了,總還是應該寫一次的。主意打定后,他再一次想到讓誰來幫他寫的問題。他想到了盈盈,怎麼這麼傻,誰也用不著求,盈盈不是正在學校嘛!讓盈盈寫啥問題都沒有了。張光宗處理完林春娣的後事突然離開了村,接著盈盈也離開了。大吉看出盈盈跟光宗跟得有些不同尋常,他從心裡不喜歡光宗。光宗人還算聰明,從小受苦,有發奮的精神,學習也說得過去,考上一中雖不是高分,能考上一中也算是可以了。但人品太差。他看不起自己的爹娘,對自己出身的貧困討厭到厭惡的程度,從小動不動就罵張兆庚和林春娣,氣得他們只能偷偷地背著人哭。大吉的觀念是,連自己的爹娘都不愛的人,他不會真正愛任何人。大吉堅決制止盈盈跟光宗交往。女兒大了爹娘操心,可盈盈就是不要他們操心,她總說她長大了,該做啥不該做啥她都明白,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會打算。這樣大吉就跟盈盈結下了隔閡。盈盈要走,大吉不讓。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盈盈還是走了。二祥一打聽,原來一中就在縣招待所旁邊。二祥沒費勁就找到了盈盈的宿舍。二祥推門,裡面插著。二祥就敲門。敲了三下,裡面響起了盈盈的聲音。盈盈聽出是二祥,隨即就開了門。二祥走進屋一愣,張光宗在裡面,而且就只他們兩個。盈盈先是被二祥的裝束一驚,可一看二祥的神色,就曉得他心裡想的是啥,先放下二祥裝束的奇怪,趕緊向他解釋說:"叔叔,你千萬別誤會,我們是在工作,我們兩個是我們井岡山兵團宣傳戰報的主編人員,我們在趕編快報。"二祥看看光宗,這小子沒事兒似的,二祥就搞不清他們究竟在做啥。按老百姓的習慣,一男一女大白天兩個插著門關在屋裡,除了做那種事,還能做啥呢?可到他們這裡就另外還有一個工作的事兒可做。二祥就拿不準了,盈盈說在工作,二祥就只能信他倆在工作。盈盈解釋完她和張光宗的關係,才顧得驚奇二祥的裝扮,她問二祥打扮成這樣做啥。二祥就把自己要造反的事跟盈盈說了一遍。盈盈聽完二祥的話以後,當即表了態,說這反應該造。二祥就說不會寫大字報。盈盈一口答應,她說她來幫他寫,而且還去幫他貼。二祥很是高興,進城的頭等大事算是放下心了。放下這件事又冒出了另一件事,他的肚子撐得還在隱隱作痛。二祥就跟盈盈要紙,問糞缸在哪裡。盈盈告訴他這裡叫廁所,不叫糞缸。盈盈就把廁所的所在指給他。二祥舒服以後回到盈盈那裡,光宗仍趴在桌上寫東西,二祥來后他一句話也沒說,按說他主動幫他跟許茂法要錢,幫他辦他娘的喪事,見面也該說句感激的話,可他啥都沒說,這孩子是不怎麼樣。二祥再一次這麼想。盈盈問二祥還有沒有其他的事。二祥說進城就這件事。盈盈說,你不用等,這大字報今日她沒工夫寫,明日寫,明日就貼到縣委那裡去。二祥明白了盈盈的意思,二祥就告辭回家。盈盈出來送他,光宗連屁股都沒抬。二祥當然生氣,還想做我的侄女婿,就這種態度,我不會幫你說一句話的。盈盈一直把二祥送到大門口,盈盈又一次轉彎抹角地說到她和光宗兩個在屋裡是工作的事,讓二祥不要跟她爹爹說。二祥就認真地問盈盈,到底喜不喜歡張光宗。盈盈說現在還小,說不上這種事。二祥就說了對光宗的不滿。盈盈卻幫光宗,說他天生是不會客氣的人,其實光宗在背後已經跟她說兩次了,說多虧你幫他辦娘的喪事。二祥不信,說他的話就那麼精貴啊,皇帝才金口玉言,他的話也那麼值錢?年輕輕的連句話都不愛說,你爹爹怎麼會喜歡?說起來他也是教書的先生,他是要面子的。一個村的,又不是不認識,怎麼也得打個招呼吧。盈盈就說,我們之間完全沒有像你們想的那種關係,至於以後怎麼樣,以後再說,光宗就是這麼個人,人是倔一點,但很有思想的,也有志向,肯發奮,他對同學也是這樣,除了幾個熟悉要好的同學外,一般的同學他都是不說話的。二祥回家的路上,腳步走得不是太輕鬆。他覺得,盈盈雖然是自己的侄女,光宗也是自小看著長大的,可他真有些把握不住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他不懂他們,包括那個接待他的女紅衛兵,好像他們的腦子裡裝了許多他根本就不曉得的東西。二祥喜歡盈盈,他願盈盈一切都好,他也盼她考個好大學,以後也當大幹部,找個好對象。他怕她被人騙,上人當。一路上想下來,二祥還是打定了一個主意,決意不把盈盈和光宗兩個插著門在一個屋裡的事告訴大吉和菊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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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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