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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隔三岔五上了幾趟縣城。開始兩趟去縣城他依舊裝扮自己,穿上那身行頭,別上那枚獎章,扛上那面獨立大隊的旗幟。後來就不裝扮了,把軍裝和獎章又收起來珍藏在他的小衣櫃里,獨立大隊的旗幟也不扛了。二祥每次去縣城總會有人問他,二祥你的反造成了嗎?二祥你幾時到縣城上班?二祥每次也都是有話回答他們,正在找那些狗日的呢,他們正在研究呢。二祥也不明白這是誰要他這麼說的,反正他順口就這麼說了。這麼說了他就碰到了一種麻煩,這些討厭的汪家橋人,他們很愛管閑事,凡事總愛倒樹刨根,記性還特別好,別人的事他們也愛把它當做自己的事一樣關心,不落到實處就不罷休,都是他媽的跟造反派學的。其實二祥到縣城再也沒找盈盈,也沒去看那張大字報究竟是寫了還是沒寫,貼了還是沒貼。一來他在縣城裡轉了這些日子,日日看大字報,他看明白了,自己那事寫大字報不管用。城裡大字報上寫的東西,有的比他的事要嚴重幾十倍,有的牽涉到人命。可是寫了也就只是寫了,貼了也就只是貼了,有的有人看看,有的連看都沒人看,有的剛貼上漿糊還沒幹就被別人的大字報蓋住了,儘管上面寫著保留十天,誰管誰啊,誰也管不了誰。再說那些縣裡原來管事的當權派,靠邊的靠邊,打倒的打倒,他們根本不能來看大字報,那些管造反的紅衛兵頭頭腦腦都是些學生,只管瞎吵吵,沒權管這些事。大字報只是一些老百姓在看,老百姓的事情寫給老百姓看,那還不跟老娘們罵街,小寡婦哭墳一個卵樣,罵過哭過也就算了,聽了的也就聽了,說一句半句同情或者不同情的話;沒聽到也就沒聽到了,老娘們生氣還是生氣,小寡婦受苦還是受苦,頂個屁用!四貴是好心,說得也沒有錯,別人也確實在這麼造反,可他已經明白,這麼多人,這麼多事,這麼個鬧法,也不過瞎鬧鬧,不會有啥結果。所以造反的事,他已經不抱啥希望。二來他也不願再去找盈盈,他擔心她跟光宗之間有點啥,他貿然去找又怕真再撞上啥事,弄得他和他們都尷尬。與其說二祥趕著進城去造反,不如說二祥趕著去吃白食。二祥這一點很明白,這世界亂了,反可以亂造,飯也可以白吃。落實到二祥這裡,反可以不造,飯不能不吃,吃了是白吃,不吃也是白不吃。二祥對此的理解沒告訴村上的任何人,連四貴他都沒說。他長了個心眼,要是說了,這樣的好事四貴准也要跟著來,四貴再管不住自己的嘴,村上沒反可造的也都來了,人多了這白食就吃不成了。像二祥這樣想問題的人太少了,果不然,二祥第四次去,縣招待所的炊事員就造了反,再沒人做飯了。二祥又有些後悔,要知道就吃這麼三次,該讓四貴也來吃一次,畢竟是他給他出的主意,這樣的好事應該想著他。二祥被四貴扶上梯子上了牆,很快就處在了梯子倒了沒人接他下不了牆的尷尬地步。村上人一看到二祥總要問那事,二祥不造反啦?你不要功虧一簣啊!二祥上面能給你安個啥工作,早點跟他們說好,千萬不要安排要彎腰的工種啊。二祥你他媽就會吹牛,還說不給鐵飯碗決不收兵,你怎麼不去造了?二祥,你到底去沒去過朝鮮,那獎章不會是假的吧?一聽到這話二祥就急,你他媽勒個牝才是假的呢!誰說老子不造反啦?老子明日就去,老子白食都吃了三頓了!你們行嗎?二祥自己讓自己騎虎難下,他已經明白這反造下去也是沒有結果,現在每次進城要自帶飯糧;不造下去,這事將成為全村人笑他的把柄。四貴啊四貴,你怎麼給我出這麼個餿主意呢!就在二祥左右為難之際,二祥暫時有了不上縣城的借口。大隊的文化大革命進入了實質性階段,紅衛兵對大隊歷屆的有民憤的幹部展開了鬥爭。曹德剛在社員大會上說,全大隊的人一個都不準外出,都要參加這場鬥爭,而且每個人都要寫大字報,鬥爭大會上每個人都要發言揭發,不寫大字報的,開會不發言的都要扣工分。工分是命根子,再沒有一個敢出去,都在寫大字報,開會都搶著發言哪怕是喊兩句口號,背兩條語錄,反正是說了話了。那些當過大隊幹部的人可遭了罪。大字報最多的是春林,找資本家小老婆的事,偷吃稻種的事,多佔借糧的事,還有餓死人的事,統統都上了大字報。有的人甚至說他打傷腿回家,是從戰場上逃回來的,是貪生怕死的逃兵。啥都敢亂說,二祥看了直搖頭。鬥爭春林的那天下午,天下著小雨。鬥爭大會放在小學的大教室里開。學校原來是汪家祠堂,大教室原來是祠堂的正大廳,現在教室里北面的一溜廂房似的窄屋,原來是放祖宗牌位的。牌位拆掉后,裡面就隔成一間間小屋,有的做了倉庫,有的閑著,中間這兩間搭成一個永久性的檯子,平常開會做主席台,過年過節就做戲台。如今成了鬥爭春林的公審台。二祥看著紅衛兵把上了綁頭上戴著高帽子的春林推上台時,心裡不禁一哆嗦。他們畢竟是一個村的,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拖鼻涕朋友,而且春林對二祥一直很照顧。現在眼睜睜看人把他綁成壞蛋一樣,確實叫二祥觸目驚心。春林勾著頭站在台上,二祥不敢看他。春林有個習慣,無論是站在台上做報告,還是平常站著跟人聊天,他的左腿總愛一抖一抖的。也可能是因為受傷后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為了掩蓋真相,他用抖動來混淆別人的視線,時間長了,落下這麼個習慣怎麼改也改不掉。今日他站到台上,儘管低著頭,他的左腿又習慣性地悠悠地抖起來。這個動作很快被紅衛兵理解成滿不在乎。在鬥爭大會上敢對紅衛兵藐視,就是對文化大革命的藐視。司令曹德剛立即訓斥制止。春林仍是止不住抖動。曹德剛就用腳踢他的腿。春林仍是剋制不了幾分鐘,還是悠悠地抖。春林一抖,曹德剛就發怒,春林還是抖,曹德剛就更怒。兩個演雙簧似的,引得全場的社員忍不住大笑。曹德剛惱羞成怒,一邊禁止大家笑,一邊讓兩個紅衛兵一人拿一根棍子,春林抖一下,就讓他們朝他的腿打一棍子。姚水娟在下面坐不住了,哭著喊,這是他解放上海戰鬥時受傷落下的毛病!曹德剛火了,說姚水娟是變著法給他歌功頌德,那時候,她還做著資本家的小老婆,怎麼會曉得他受傷落毛病呢,把她拉上來陪斗。姚水娟嚇得臉一下變成土色。兩個紅衛兵把姚水娟拉到檯子上,她已經有些站不住,台下的人一看都低下了頭。姚水娟的褲襠濕了,而且還冒著熱氣。曹德剛見事不好,立即讓紅衛兵把她拉出去,說是開除她參加會議的資格。春林檢討后,曹德剛就讓大家檢舉揭發,每個人都要發言。二祥一直悶著頭,生怕被曹德剛看見,他想躲,躲過這難熬的半日。但二祥還是沒能躲過,台上點了二祥的名。二祥很是緊張,他想了半天,揭發他啥呢?這時他正好看到韓秋月,他一下想起了在喬家瀆深翻土地他跟韓秋月的事,也是春林最對不起他的一件事,也是二祥一直耿耿於懷的一件事。二祥就把這件事揭發出來,二祥說著說著真來了氣,說完事接下來就進行批判。二祥說:"你真夠壞的,借著給我介紹的名義,實際上卻跟她勾勾搭搭,你的手段真夠毒辣的,比**還--"曹德剛當時愣了,他責問二祥:"你剛才說啥?"可恨的二祥傻乎乎的沒反應過來,又重複了一遍。曹德剛如臨大敵,大喊一聲:"住嘴!你是個攻擊黨的現行反革命!把他拉上來!"幾個紅衛兵立即衝過來扭二祥上台。二祥火了,一邊反抗一邊吼,你們幹啥?你們想打擊貧農?你們想打擊志願軍?二祥立即用這些來保護自己。紅衛兵們哪管這些。春林被鬆綁放回家。曹德剛立即宣布,鬥爭春林的大會改成鬥爭現行反革命汪二祥的大會。二祥在台上不服,這時他才明白他說了啥,他不住地喊:"哪個人不說錯話?**還說錯話呢!"這一下更激怒了紅衛兵,拳頭和木棍一起落到二祥的身上頭上。二祥頃刻就暈了過去。曹德剛帶頭批判,說二祥是一貫的反動,他的本質是漏划的地主富農,是春林當時喪失立場包庇他,他的老婆是地主家的小姐,他參加抗美援朝是投機革命,是混入革命隊伍,在水庫工地把革命幹部打成殘廢,是勞改犯,對黨懷恨在心,還有偷竊行為,偷過別的村的油菜。曹德剛說完這些,覺得再沒啥可說,感到二祥說的那句話本身沒有啥可斗的,他當機立斷,作出兩條決定,一是立即押汪二祥到高鎮遊街,肅清流毒;二是立即與縣公安局聯繫,把他押送公安局作現行反革命定罪。二祥怎麼被紅衛兵捆綁,怎麼戴上高帽子,怎麼上高鎮游的街,怎麼把他的反革命罪行印成小傳單撒遍高鎮的每一個角落,他腦子裡沒有一點印象,他們把他按得跟大蝦一個樣,二祥只看到自己的兩隻泥腳和泥濘的土路,他基本上是被他們拖著走。從汪家橋拖到高鎮,又從高鎮拖到車上,再被車拖到縣城。他一個人都沒見,他本來怕見著熟人,正好紅衛兵幫了他的忙。只是苦了他的腰,他生來就不會彎腰,腰裡像有根擀麵杖。可那時他根本就顧不得腰了,身上還有更痛的地方在被紅衛兵們不斷地創造。一路遊街中,不斷有人打他,打他的背,打他的胸,打他的腿,打他的頭。他在頭腦模糊中沒忘了罵曹德剛,他罵他今後跟他一樣,也找不到老婆,也斷子絕孫。他明白,因為春林一直當書記,春林是汪家橋的,其餘幾個村就對汪家橋的人有仇恨,對春林就恨之入骨。二祥沒想到,頭一回坐汽車進縣城是因為當了現行反革命。紅衛兵攔了一輛卡車,把二祥拖了上去。二祥這時已經死了心。開始他還反抗,還爭辯,是無意識說錯了話,他本來是要說"比國民黨還毒辣"的,誰曉得一時說順了嘴,說了那句反動的話。後來他才明白,他越反抗,越爭辯越挨打;他不反抗不爭辯他們就不打,所以他就啥都不說了,後悔開始不該反抗爭辯。他心裡還是那句話,前邊有個〖FJF〗簈〖F**〗,後頭有個屁眼,愛怎麼樣怎麼樣,牢不是沒有坐過,槍子也不是沒有見過,殺了頭,也不過碗口那麼大個疤,二祥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任他們擺布。曹德剛沒想到公安局不收二祥,說這樣的事全縣一天要發生好幾起,遊街了,批鬥了,流毒肅清了就行了。曹德剛覺得下不了台,綁人容易放人難,他請求公安局幫忙,哪怕是關他一夜再放也行。公安局說,關不了,裡面關的罪犯滿滿的。曹德剛一看沒商量的餘地,腦子一轉就去找"文革"辦公室。到了"文革"辦公室,二祥一看,冤家路窄,又是那個女紅衛兵當班。她記性還特好,一眼就認出了二祥,說這人早就在這裡散布過流言蜚語,他當現行反革命是必然的。二祥只能在心裡罵,我日你娘才是必然的,你他媽也一輩子嫁不出去,嫁出去了生了孩子沒有屁眼。曹德剛與那個女紅衛兵如此這般不知說了些啥,再後來他們就把二祥帶進了一間小屋子,再下來就只剩二祥一個人。沒有人給他鬆綁,也沒有人給他送吃的,二祥就在那小屋裡綁了一夜,餓了一夜。第二天,門打開了,一個男紅衛兵給他鬆了綁。二祥傻乎乎地問他把他怎麼辦。那紅衛兵說,怎麼辦?回家,以後說話小心點。二祥實在太餓了,他硬著頭皮去找了盈盈。盈盈給他買了粥和饅頭,正吃著張光宗來了。二祥就把他的事說給他們聽,讓他們評評這個理。光宗只說了一句話,曹德剛太過分了。二祥看他說得咬牙切齒的,他想到了曹德剛逼他娘遊街的事。二祥就暗暗在想,怎麼借光宗整一整曹德剛。盈盈送二祥時跟他說,既然公安局不收容你,你就不夠現行反革命罪,"文革"辦公室扣留你是違法的,你讓曹德剛給你平反。一路上二祥越想越窩囊,越想越來氣,他在心裡恨死了曹德剛,不過無意識說錯一句話,就把他整成這個樣,他一定要報這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