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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水的聲音在天空飄蕩。乾渴便讓二祥充滿了**,清涼甘甜的感覺暢遊著二祥的全身。甘霖點點滴滴滋潤著二祥的心田,他貪婪地吮吸。二祥在吮吸中睜開了眼睛,沒有清泉,沒有甘霖,他吮吸的是自己厚厚的嘴唇。一個夢,一個不好也不壞的閑夢。夢醒了,那水聲仍依舊。二祥自己跟自己說,下雨了,仍讓自己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企圖讓自己再入夢鄉。那水聲慢慢讓二祥真正醒來,他覺察出它不是來自大門外,也不是發自屋頂,它不是雨,它是從隔壁大吉家那邊傳來。二祥躺著伸了一個懶腰,讓全身各處真正地醒來。水聲嘀里嗒啦依舊在響。這水聲一點不煩人,儘管它攪了二祥的好覺,這聲音在二祥聽來,是那樣的清亮乾脆,又是那麼的悅耳動聽,好像一支好聽的歌。二祥就以困足覺之後非常好的心情傾聽這水聲。二祥發覺水聲中夾雜著另外一種聲音,那是人說話的聲音,那聲音在水聲的伴奏下,也是那樣的歡暢。這聲音很熟悉,不是菊芬大嫂的聲音。二祥用心細聽,他終於聽出來了,那是醬油盤韓秋月的聲音。二祥有些日子沒注意聽韓秋月說話的聲音了。自從韓秋月被紅衛兵拉著遊街現丑后,她在村上人的眼睛里陌生了。除了下田做活,村上人幾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即使一塊下田做活,她也只埋頭做活,不跟人說話。原來村裡的一個活寶,就這樣消失了。人群扎堆,玩笑總是不可缺少的,少了反倒是不大正常。姚水娟不知從哪一日開始取代了韓秋月的角色。姚水娟剛嫁來的時候,很少張揚,因為做過小,那根狐狸尾巴夾得十分的緊。把一身的媚氣硬都逼在身子里,走路像怕踩死螞蟻,不讓身搖屁股晃,只讓那說話的聲音柔柔如水,裊裊如煙。如今,尤其是春林被鬥爭以後,她被紅衛兵架上台嚇得尿了褲襠以後,她給自己鬆了綁,顯出了原形,不再有靦腆,也不再那麼含蓄。許茂法跟她開玩笑,她敢當著眾人面伸手到許茂法的褲襠里抓他那東西。許茂法則更流氓,故意挺起肚子讓她抓,還說他早曉得她對他那東西垂涎已久,只要春林不計較,他隨時聽從召喚,保證隨叫隨到。姚水娟居然臉不改色心不跳,把那東西狠勁地拽了一把,痛得許茂法嗷嗷地叫。大家說他倆是公開**。這樣的玩笑再沒有韓秋月的份兒,她見他們鬧,連看都不看,笑也不笑。她心裡很苦,最讓她苦的是女兒女婿。自從她被遊街后,別說平常,過年過節他們都不登她的門,他們不登門看她,還不讓韓秋月看她的外孫,她女兒對外人說,我沒有她這麼個娘。親生的女兒這樣對自己的娘,當娘的還有啥臉面。韓秋月一聲笑,二祥心裡一緊。心裡話,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二祥心裡這麼罵著韓秋月,兩隻耳朵還是放不下那邊的事。水聲還在響,韓秋月還在講,沒有大吉的聲音,似乎有菊芬大嫂的疑問。二祥憋不住好奇,貼到壁縫上往那邊看。原來韓秋月在教菊芬大嫂生豆芽。臭不要臉的,偷過人家的男人,用這來討好。二祥這些年,打心裡不在意韓秋月。那一年想弄她不成,反被她奚落,二祥被她傷透了心;大躍進正經八百想娶她,她卻拿他當猴耍,在他面前裝得像黃花閨女,私下卻跟春林說喜歡他這樣的男人。從那時二祥就對她死了那念頭,後來遇上了趙月蘭,再後來有了丁臘芳,再又碰上雲夢,他一點都不想韓秋月了。韓秋月遊街后,他就再沒正眼瞧過她,儘管有時候偶爾還逗趣磨牙,但他是故意拿她尋開心,心裡早已沒了那回事。二祥一在意,新奇地發現了韓秋月這些日子的不同。她身上穿的比別人光潔,四季吃的比人家有油水,一年到頭從來沒聽她說斷糧。死鬼張兆幫抓進去之後,再沒回來,她也沒去探過他,有人說他越獄被打死了,也有人說他留在勞改場重新成了家。時間一長村上人也就沒人再問這事,都只當他死了。韓秋月就更不在乎他,不要說是出了事吃了官司,張兆幫年輕在家時,韓秋月就沒在乎過他,他賭也好,嫖也好,她一概不管。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誰也別管誰。韓秋月跟別的男人玩,並不是自己犯賤,她想的更多的是報復。二祥看著韓秋月日子好過,原先總以為她是靠那塊肉,沒想到她竟是做生意的好手。韓秋月每日清早不出工,不去學大寨,二祥原以為是張瑞新照顧她寡婦娘們,沒想到她一直在暗地裡偷偷做豆芽生意。每日天蒙蒙亮挑著豆芽到附近的鄉鎮去賣,賣完豆芽早飯後下田前趕回來,神出鬼沒的沒有人注意她,看來這生意賺頭不小。二祥回到床上,心裡泛著一種輸的滋味。一個堂堂男子漢,不如她一個娘們。或許她就是因為這才瞧不起他,二祥心裡有些窩囊。不就是生豆芽嗎!這有啥難的,沒有殺過豬,還沒有見過人殺豬嗎!二祥也悄悄地籌劃著他的財路。他先買了三十斤黃豆,在家倒騰出幾隻缸和盆,把黃豆分到各個盆里缸里,泡上水就生起來了。三天之後,一顆顆豆子破了嘴,萌出一個個白白的小芽芽。二祥一喜,口水流到了豆子里。豆芽日日見長,一日一個樣。二祥躺在床上高興,就這樣的生意誰不會做?二祥的豆芽生到第五天,二祥發現豆芽尖尖有些發綠,芽長了一寸來長再不長了,一隻只盆里缸里的餿味蒸蒸日上。二祥慌了手腳。給一隻只盆里缸里的豆芽換了水。換水時,二祥發現有的豆子開始爛了。沒辦法,二祥只好硬著頭皮敲了韓秋月的門。韓秋月一看二祥死了娘似的,先是一愣,不曉得他哪根筋又擰了。二祥可憐巴巴把來意一說,韓秋月笑了。她看著眼前窩囊的二祥,又好笑又好氣。韓秋月坐到太師椅上說:"你生你的豆芽,關我啥事?"二祥曉得她在故意拿把,到了這一步他沒法顧面子,他乞求地說:"我求你了,你救救我吧,我那本錢是借的。"韓秋月依然坐在太師椅上沒動,說:"我救你?我一個寡婦人家,能救你啥?我名聲不好,還是離我遠點,別壞了你的名譽。"二祥一聽,曉得她心裡記著全村人看她遊街的恨,他急忙說:"那回遊街,我是笑你了,可那都是紅衛兵瞎鬧的,後來我不是也遊了嗎!你寬宏大量,我給你磕頭行了吧?"韓秋月看他是變戲法的沒招才跪到地上,笑著說:"沒有那金剛鑽,你就別攬那瓷器活,這次你是賠定了,這叫想發財,找倒霉。"二祥說:"你就別笑了,你能教菊芬生豆芽,就不能教我?"韓秋月說:"那是我願意,我願意教誰就教誰,你管得著嗎?"二祥說:"就當你可憐可憐我還不行嗎?"韓秋月仍然拿著架子不想放下來:"就算拜師,那也得有個規矩,也得有個說法,起碼也得選個日子。"二祥只差沒給韓秋月跪下,可韓秋月還是說這種話,二祥就再沒了話。他既沒發火,也沒再乞求,閉上嘴,轉過身來走出了韓秋月的門。韓秋月看著二祥的背影很是好笑。二祥回到家,看著那些散發著餿味已經發綠的豆芽一籌莫展。大吉那邊又傳來了水聲,而且還有韓秋月的說話聲,她今日說話的聲音特別響,二祥聽得清清楚楚。二祥又趴到那壁縫上,只聽韓秋月一邊在給豆芽澆水一邊跟菊芬說:"千萬不能讓那些豆皮把漏水孔堵塞,漏水孔要是堵了,豆子就會餿,豆芽就要爛根,再也長不長。豆芽也要吸氣,老在水裡泡著,吸不到氣,上面再拿東西焐著,豆芽就會爛根,會有餿味。""沒有餿味吧?""我不過是說,要當心。""我曉得了。"二祥全神貫注地聽著,怪不得呢,他的盆和缸都沒有漏水孔。"豆子也不能太多,十斤豆子一口缸。"菊芬說:"這一批豆子,是你在這裡下的缸。""是啊,要是發現豆芽有了餿味,立即把它全部倒出來,用清水淘盡,先晾一下,然後再放進缸里,用濕布蓋好,減少澆水的次數,夜裡最少要澆兩次水。如果已經有一寸長的芽,再生兩日兩夜就拿去賣,人家賣二角一斤,你就賣一角五,人家賣一角五一斤,你就賣一角一斤。"菊芬說:"這些我都記著了。""我只是提醒你,豆芽不能見日光,也不能讓風吹,一見日光,叫風一吹就會發綠,一發綠就不好賣了,沒有人要。"二祥大快,他的盆和缸都放在小天井裡,能照到日頭,也能吹著風,怪不得有些豆瓣發了綠。二祥聽著聽著,聽出了疑問,這些她都教過菊芬了,菊芬也都記住了,她還這麼跟她說做啥?難道她這是變著法在教他?她為啥要這樣呢?是擺架子?還是要面子?管她呢,反正她是變著法教他了。二祥立即找村西頭的鑒磨匠借了鋼鑽,把他的盆和缸都鑿了漏水孔,儘管打碎了一隻盆和一隻缸,受了一些損失,漏水孔可是解決了。二祥接著用清水把豆芽都淘洗乾淨。夜裡又澆了兩遍水,生了兩天,豆芽真又長了一些。他按韓秋月說的,又生了兩日,然後挑到街上去賣。頭一回生意做成了,他不但沒賠,還賺了一點。二祥的**膨脹起來,開始了新的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