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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不再去高鎮看遊街,也不再參加村裡的批鬥大會,也不再到縣城去看大字報,不造反就不造反,反正反革命也當了,街也遊了,村上的人愛說啥就說啥。隊里出工他就出工,隊里不出工他就在家歇著。一到閑著沒事,心裡總會冒出雲夢遊街的情景。現在他也用不著笑她了,他也遊了街。二祥生出一個想去看雲夢的念頭。二祥說不清為啥要去看雲夢。是想去羞辱她?是想去叫她後悔?還是可憐她?還是對她仍有一種親情?二祥說不上來,或許種種都有。反正他想見見她。想見雲夢的念頭,其實那天在高鎮一看到她就產生了。當時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沒做,他有種種擔憂。那時他怕別人說他階級立場不穩,界限不清,又怕別人說他沒有骨氣,人家拋棄了你,你反去討好人家;他還怕傷著雲夢,讓她在世上沒臉做人。二祥就只好一直這麼想著她,又不去真見她。如今他有了這回事,他啥都不怕了,反革命都做了,還怕啥呢?地富反壞右,他跟她劃了等號,成了一類人。二祥就因為這,他心裡沒了顧慮,他想去見雲夢。沒等二祥去見雲夢,雲夢家卻派人來請二祥了。來人是個十六七的小夥子,進門跟二祥說,我姑想見你。二祥先是一愣,問小夥子,你姑是誰?小夥子說,我姑叫喬雲夢。二祥沒再說啥,跟著小夥子就走。走出門,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讓小夥子等他,他回家把丁臘芳剩下的那些衣服從箱子里拿出來,用一塊裝化肥的尼龍布袋子包了,他想把這些衣服帶給雲夢穿,放這裡也沒有用了。再說,雲夢原來剩下的衣服,都讓他一件一件賣了買米吃到肚裡了,帶這些衣服也算還她的債。二祥跟著小夥子從後門進的雲夢家,進門就聽到了雲夢娘細細的哭聲,這哭聲讓二祥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二祥走進雲夢的房,見雲夢閉著眼睛躺在床上,雲夢臉讓二祥的心往下一沉。他以為自己來晚了,她已經死了。這張臉又黑又瘦,皮包著骨頭,再找不到雲夢原來的一點影子。那次遊街她臉沒有這麼黑,也沒有這麼瘦。二祥就傻頭傻腦地立在那裡,話說不出來,哭又哭不出來。雲夢慢慢睜開了眼睛,二祥看到那兩個黑洞洞的眼窩裡發出了幽幽的光,他覺得那光游游移移,已經沒了人的精氣神。二祥向雲夢湊過去,問她是怎麼啦。雲夢的話隨著那氣從雲夢的嘴裡飄出來,她說:"我得的是肝病,你不要靠這麼近,會傳染的。這病得了好幾年了,那個小畜牲不給我治,反把我趕出了家門。我在上海沒過一天舒心日子,我罪有應得,誰叫我犯賤,守不住身子。我這輩子對不住你,對不住正中。我要不到上海去,正中就不會死,我也不會得這病。"二祥讓雲夢說得流下了眼淚。二祥說:"不能怨你,要怨我,我沒本事,養不活你們娘兒兩個,我不配做個男人,是我逼你去做奶娘的,為了那幾個臭錢,我把你往火坑裡推。"兩個人說著,哭成了一團。雲夢的娘和家裡的人都替他們傷心。哭過了,二祥說:"前些年又有個蘇北的女人想嫁給我,她有三個小孩和一個婆婆,我養不活他們,她就跟了別人。這些衣服都還是新的,你留著穿吧。你去上海時剩下的那些衣服,都讓我賣了,我對不住你。你要放寬心,好好養病,現在有糧吃,不會有事的。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雲夢說:"衣服我用不著了,你帶回去,以後還會有用的。我沒幾天活頭了,你也不用來看我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以後,求你把我跟正中埋在一起,我一輩子,就他這麼一個骨肉,活著沒能跟他在一起,死後讓我們娘兒兩個在一起吧,我求你了,你能答應我嗎?"二祥流著淚不住地點頭。二祥回來五天,雲夢就死了。她的棺材是她哥哥用船運來的,二祥領著他們把她和正中埋在了一起。二祥在她們娘兒倆的墳前坐到天黑才回家。二祥想想,人的一生一世真像一場夢,雲夢嫁過來,彷彿就是前幾天的事,她穿好多條褲子,不讓他困,到他爹爹臨死時才讓他困,讓他困了以後,反又困不夠,他們在田裡也困,在她家蘆灘上也困,他們過得是那麼開心。可一眨眼,她就死了,兒子也死了,他還是光棍一根。二祥自言自語說,真沒意思,人這一輩子真沒意思,一點意思都沒有。二祥心裡灰灰地回家。二祥再沒有心勁去造啥反了,也沒有心勁去找曹德剛為他平反。他想開了,工人是這麼一世,農民也是這麼一世;貧農是這麼一世,地主也是這麼一世;革命是這麼一世,反革命也是這麼一世;富貴也罷,窮苦也罷,都一個樣,都沒有意思,到頭來都只有一副棺材,都脫不了做土饅頭裡的餡。二祥不造反了,外面的世界卻越來越亂。一天張光宗逃回家來,頭上身上都是血;盈盈也逃回家來,身上也帶了傷。說縣裡成立"革委會",做官的位置分得不公平,得便宜的那一派說這樣好得很,覺得吃虧的那一派說好個屁,爭來鬧去,紅衛兵就分成了兩大派,一派叫"好派",一派就叫"屁派",兩派越鬧越凶,鬧著爭著就開了戰。盈盈和光宗還真有那麼回事,他們的事是逃回來之後被大吉發現的。大吉不讓盈盈再跟光宗來往,可是盈盈還是偷偷地去看光宗,她瞞著大吉,上街給光宗到醫院買葯,給他換藥,據說他身上挨了槍子。那一天,盈盈正在光宗家給光身子的光宗換藥,大吉闖了進去,大吉忍無可忍,抽了盈盈的耳光。盈盈就再沒有回家。菊芬天天在家一個人哭。二祥在隔壁聽得心煩,上了光宗的家。盈盈和光宗都在。二祥問:"你們打算怎麼辦?"盈盈說:"我們並沒有做啥見不得人的事,我們也並沒有在談戀愛,我們是一個兵團的戰友,他負了傷,我有責任照顧。你們都太狹隘了,我們真要是談戀愛,現在也不是時候,我們都還想考大學。"二祥說:"那你為啥不跟你爹說明?"盈盈說:"他根本就不讓我說,也不聽我說。"二祥說:"那你怎麼不回家?"盈盈說:"他不讓我回家,我回去做啥?回去還不是挨罵,惹他生氣。"二祥說:"你跟你爹爹說不明白,也應該跟你娘說明白。"盈盈說:"我娘跟我爹爹一鼻孔出氣,我也沒辦法。我說什麼他們都不信,他們以為我們已經是夫妻了,他們以為就以為去吧,我也不來費這個勁解釋。反正我以後的日子,還是要我自己去過,我跟他們沒法對話。我真失望,我爹爹的那些書不知道他是怎麼讀的。"二祥說:"那你們就這麼弄假成真了?"盈盈說:"沒有啊,我可以跟他妹妹睡啊。"二祥就回了家,他先去了學校,跟大吉說了盈盈說的話,大吉不信。二祥說信不信就只好由你自己了。二祥又去找菊芬,把盈盈說的也跟她說了。菊芬立即就上了光宗家,把盈盈領了回來。鬧到收秋,村上的人都有些後悔,田裡的收成不好,收上來的稻子,沒有下秧時的稻種飽滿。會計七七八八一算,一個勞動日只有一角三分。賣掉公糧,再沒有餘糧可賣,人均口糧也只有三百多斤稻子。全隊人辛辛苦苦一年,隊里反欠信用社的錢。社員干一年搓搓手不算,一分錢沒分到,還要把一半的個人口糧糶到糧管所,換成個購糧證,讓社員自己弄錢到糧管所買著吃,弄到一塊錢,買一塊錢的糧,弄到十塊錢買十塊錢的糧,弄不到就只好看著購糧證挨餓。社員們都綠了眼。最倒霉的還是二祥,他不養豬也不養羊,有隻小糞缸埋在外面,一般都是雨水清糞湯,隊里收糞都不要他的,平常給隊里沒有一點投資,做活又不行,好多活做不了,只能跟著婦女做輕活,不能記男勞力的工分,常常按八折算。一算下來,把他的口糧全部賣給了糧管所,還倒欠隊里五十多塊。二祥的大嘴氣得歪到了一邊。從會計那裡算賬回到家,他關上門就開罵。他先罵會計,說他的算盤比地主老財還鐵,撅著屁股做一年,工錢不給還反欠隊里的,比地主的心還黑。罵完會計就罵紅衛兵,說這些個婊子養的,發神經,吃飽了撐的,做啥不好,造他娘的反。你們他媽的在學校里不愁吃不愁穿,他們工人月月有工資發,地里有收沒收與他們無關,少不了他們的工資少不了他們的糧,拉著我們農民來尋開心,鬧得田裡沒收成,你讓我吃你娘的牝啊!二祥站著罵,罵累了坐下來罵,坐著罵累了躺床上罵,罵得沒有勁了,肚子也餓了,他這時才明白,罵人生氣也是要費力氣的。二祥就有些後悔,費這麼多唾沫星子做啥呢?誰也聽不見,就是聽見了,誰也不會給他錢。二祥明白了這一點就不再做聲,只是躺在床上犯愁。他愁錢,從哪去弄錢買口糧,沒有錢,買不回口糧,他會回到一九六○年,會被活活地餓死。一想到死,二祥就想到了雲夢,想到了正中,一想到他們就流眼淚,他不能哭,他已沒有力氣哭了。二祥流完眼淚,人累了,心也累了,後來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