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過了臘月二十四,年關才真正有了年關的氣氛。不只是頑皮的孩子提早偷著鞭炮到處放,空氣里夾進了硫磺硝煙的氣味,更能顯示年關氣氛的還是祭灶。老輩傳下來,二十四日祭灶神,請求灶神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這民俗已經失傳了許多年,日子一好,人們先就想到了這些。祭灶神用的是糯米糰子。江南農家過年都要蒸許多各種餡的糰子,蒸好後涼透再放到缸里,過年每天早晨煮糰子吃,一直會吃到正月初十,正月十五再還灶,再做糰子。二十四日,村裡家家戶戶在祭灶神,村裡到處瀰漫著糯米糰子的芳香。二祥記不得啥時候祭過灶神,用他的話說,連肚皮都吃不飽,還祭啥灶?祭不祭一個樣,大不了叫我挨餓。今年二祥也要祭灶。田裡的稻子收下來,他就自己跟自己說,今年怕是要祭祭灶神爺了,他還把這打算告訴了菊芬大嫂。二祥祭灶的念頭產生於稻子的豐收。他交完公糧,家裡還存一千三百多斤稻子,他活五十三歲,家裡頭一次有這麼多糧,他再也不用愁吃了。人要是不愁吃穿,總還是會想出些事情來做。二祥到高鎮加工廠,磨了五十斤糯米粉,割了五斤豬肉,買了豆沙,豆腐皮,從地里挖了攤菜。二祥只會做一般的糰子,不會包過年糰子。他就請菊芬大嫂幫他做過年糰子。菊芬先做自家的過年糰子,然後再幫二祥做。祭灶神用的是第一籠糰子,籠里的糰子內容很是豐富,內容里寄託著農人的全部希望。主婦頭一樣要做的是米囤,用白糯米粉做好米囤,還有蓋,用鋼針在表皮壓出草編的痕印,裡面裝滿餡代表米,米囤蓋上壓一隻小元寶,表示財糧富足;然後做人口錢,家裡有幾口人就做幾個大元寶,元寶里裹的也是餡,大元寶上再摞一隻小元寶,表示人人有錢;然後家裡養啥牲口就做啥牲口,養牛做牛,養豬做豬,肉豬只做一個豬頭代表,母豬則做成全豬,身旁還要圍上一窩小豬崽,再做羊,做兔子,表示六畜興旺;剩下的空再做糰子。第一籠祭灶的糰子包的都是素餡,餡由青菜和豆腐皮剁成。蒸熟后,由家裡的男主人貼上灶門神,燒香點燭,篩酒化錠,燒紙磕頭祭灶。祭灶時,其餘家人都要迴避,不然新的一年裡臉上會長癬,說是灶王爺拿糯米糰子砸的。祭完灶,家人們就立即可吃籠里的六畜和糰子,但米囤和人口錢不能吃,人口錢要到年初一早晨才能吃,米囤要到過年糰子全部吃完才能吃。菊芬幫二祥做了米囤,人口錢,問二祥還要做啥。二祥說做一頭肉豬,再做兩隻兔子。菊芬說,祭灶應承了的東西,你就得真養。二祥說,真養,要不養豬,不養兔,田裡不施基肥,莊稼就長不好。菊芬笑笑,她是真笑,是開心,她高興二祥老了,倒會過日子了。過了二十四,一日快一日,轉眼就是大年夜。大年夜是"做羹飯"祭祖的日子。二祥自分家立戶后,從來沒有祭過祖,他也想要祭祭祖。二祥祭祖,沒跟大吉說,也沒有告訴四貴,當然更不會跑到高鎮去跟三富說。二祥只是自己在心裡盤算。二祥"做羹飯",並不是一心要祭爹爹和他娘,日子一好過,他最念想的是雲夢和正中。二祥想得很厲害,一個人坐在房裡想,他想為啥這樣的好日子不早點來,早有這樣的好日子,他就不會讓雲夢到上海做奶娘,雲夢要不到上海做奶娘,她就不會受那油頭金邊眼鏡的騙,就不會重嫁人;她要是不重嫁人,正中也許不會得病,不得病就不會死。每每想到這裡,二祥就悔恨交加,就會落下眼淚。二祥想,有了好日子,不能光自己一個人享受,也該叫她娘倆一起來享受享受。於是,二祥就打算大年夜"做羹飯"祭他們。既然"做羹飯",只祭他們娘兒倆怕不行,爹娘會生氣的,別的祖宗會責怪的,祖宗們要是生了氣,報復他是小事,對雲夢和正中肯定不好,他們娘兒倆就會遭罪。二祥想到這一層就打算祭所有的祖宗,多擺兩桌就是了,他們也不真吃,只是表示個心愿而已。二祥下定了祭祖的決心,可碰到了一個難題。他從來沒祭過祖,不曉得一共有多少位祖宗。這事他不願叫大吉、三富和四貴他們曉得,倒不是怕他們來吃他的飯,這麼多年不祭祖,突然祭祖,他們會笑話他的。不想讓他們曉得,自然就不便開口問他們。可是祭祖時,祖宗們的位置不是可以隨便擺的。他聽他爹爹汪涵虛說過,祭祖的碗筷酒盅不可多,也不可以少。放多了,有空位,家裡就會死人;要是放少了,就有祖宗沒座位,沒坐上席的祖宗會生氣,會來討債。二祥為這事傷了腦筋,沒辦法他就來笨辦法,找出筆,拿來紙,把祖宗一位一位列出來。列來列去,他只能列清他的公公(爺爺)和親娘(奶奶),連公公的兄弟他都弄不清了。真是難壞了二祥,二祥實在想不出辦法,就只好去找韓秋月。韓秋月先是愣眼看二祥,看到二祥對雲夢和正中的一片真情,心裡倒很有觸動。她想,要是她死了,她的女兒女婿是不會祭她的。想到傷心處,倒覺得二祥越活越像個人了,不再是過去那個吃飽了肚皮就沒愁事的獃子。韓秋月真給二祥出了個好主意,她說現在時興自助餐,你也給他們來個現代化,給雲夢和正中單放個小桌,其他的祖宗就吃自助餐,這樣就無所謂多少碗筷酒盅了,只要請的時候都請到就行了。二祥的嘴又嘻了開來,說還是你主意多。說完二祥就嘻著嘴往外走。二祥畢竟是個粗心的人,他一點都沒想到該說些客氣話,關心關心韓秋月。韓秋月這時卻真想得到別人的關心,過年了,孤寡一人,家裡冷冷清清沒一點生氣,何況她還是個女人。二祥準備好家裡的一切,出門去請祖宗。頭一次請雲夢和正中回家,他像對待新死去的人一樣鄭重,他帶了麥秸草。二祥來到雲夢和正中的墳前,點著了香,雙手捧著香,作了揖,說雲夢,正中,我來接你們回家過年,如今的日子好了,你們也回家看看,告訴爹爹和我娘,讓他們把咱們的祖宗長輩都請來,我給你們引路。二祥說完把手裡的香插到墳旁。二祥往家走,每經過路上一個缺口,他都把麥秸草擔到缺口上,為雲夢和正中一路架橋。回到家,二祥點亮桌子上的蠟燭,再點著一炷香,拉開門,站在門口捧香作揖,說列位祖宗請進家吧。請完,二祥把香插到門旁的磚縫裡。二祥關上門,先給大桌上端上四大盤菜,上一大罐"杜缸酒"(水酒),放上一些酒杯、碗、盤子、筷子和調羹。做好這些后二祥說,列位祖宗,現在生活好了,城裡人都興吃自助餐,今日我也請你們吃自助餐,大家隨意。二祥再接著給小桌上菜,擺了兩副筷子,兩隻酒杯,兩隻調羹和兩隻碗,擺好后二祥說,雲夢、正中,你們是自家人,這邊小桌上請。二祥把凳子拉開一點,讓他們入坐。祖宗們吃著,二祥到牆角里給祖宗燒錫箔紙錠,燒完紙錠,二祥拿蒲墊放到地上,給祖宗磕頭。磕完頭二祥給祖宗們再添酒。先給大桌上再上一罐"杜缸酒",再給雲夢和正中添酒。添完酒再上飯。二祥小心翼翼地來回穿梭著,小心是怕碰了凳子,說一碰凳子,祖宗容易摔倒。添了酒,上了飯,二祥再給祖宗磕頭。二祥來到雲夢和正中的小桌前,看到小桌上的蠟燭頭嗶嗶撲撲爆出了一個燈花。二祥心裡一喜,總說燈花開,貴客來,雲夢和正中來了,他們一定是來了的。二祥送走祖宗,把菜重新熱了,打開一瓶洋河大麴,自斟自飲喝起守歲酒來。他做了紅燒魚、紅燒肉、豬蹄燉蘿蔔豆腐,還炒了一盤黃豆芽和一盤油菜。祭了雲夢和正中,二祥的心裡反而更加沉甸甸的。心裡沉,酒喝起來就有些猛。不一會兒,一瓶酒下去了一半,二祥從來沒喝過這麼多酒,他覺得頭有些沉。門外已經有人放起了鞭炮,二祥也買了兩掛小爆仗。二祥打開門,看到許茂法在門口的場上畫弓箭,他畫了三支方天戟。畫弓箭是驅鬼神,畫三支方天戟,還有平升三級的寓意在其中。二祥問許茂法還有沒有石灰水。許茂法說有。二祥說,我也想畫弓箭。許茂法就把石灰水桶給了二祥。二祥頭有些沉,但沒有醉,他在自己的門口也畫了三支方天戟。二祥畫完后,桶里還有石灰水,他提著桶去還許茂法,正好走過韓秋月家門口,韓秋月門口沒有畫弓箭。二祥停住了腳,別人家都畫了弓箭,鬼神不敢入內,惟她沒畫,鬼神不就都跑到她家去了嗎?於是二祥就也幫韓秋月畫弓箭,他也給她畫了個平升三級。畫完了,石灰水也完了,二祥見許茂法關了門,他就沒敲門,把石灰桶放到他的門口。二祥轉過身來,見韓秋月的門沒有關,屋裡亮著燈。二祥為韓秋月做了事,想把幫她畫弓箭的事告訴她。二祥推開門,屋裡靜悄悄的沒人聲。借著燈光二祥往裡走,桌上吃過的碗筷沒有收拾。二祥往裡屋看,見韓秋月默默地坐在裡屋的灶前,再細看,她在無聲地哭泣。二祥不曉得她出了啥事,一時有些慌。韓秋月沒出啥事,只是心情不好。人的心情這東西很難說,一會兒好,一會兒壞,有時候好,好得沒頭沒腦;有時候壞,壞得也沒頭沒腦。二祥來問祭祖的事的時候,韓秋月心情還是好好的,可二祥前腳走,韓秋月後腳心情就壞了。她想到了雲夢,雲夢跟二祥沒離婚就跟別人過,對二祥沒情沒意,她死了,二祥居然還時時念著她,祭奠她。相比之下,她就太可憐了。張兆幫抓進監獄時,她剛二十七歲,自己帶著女兒,又當娘又當爹,含辛茹苦,酸甜苦辣往肚裡咽,好不容易把女兒拉扯大。女兒卻一直不把她當娘。張兆幫在的時候,為了報復他,她是做過一些出格的事;張兆幫進了監獄,她是個女人,哪個女人不懷春?貓還叫春呢!她需要男人,她曾動過改嫁的念頭,可沒有碰上合心意的人,頭一個男人嫁錯了,她不能再撿到籃子里就是菜,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村上的人她只看著大吉有些順眼,可要拆散大吉和菊芬,她自己也不幹,只不過是偷偷做些苟且之事。沒想到被二祥撞上,又讓女兒瞧見。後來她看到女兒和那個小男孩玩洞房花燭夜的把戲時,心驚了。她意識到了當娘的責任,她再沒對哪個男人動過心,清苦孤獨寂寞難挨,她寧願自己躲被窩裡哭,也再不做那種事。可是,紅衛兵還是拿她遊了街。女兒女婿不但不給她安慰,反而傷口上撒鹽,跟她斷絕來往。她一直企求他們的原諒,可到今天,他們都沒登過她的門,也不讓外孫見她,外孫半大小夥子了,還沒叫過她一聲舅婆,她只能躲在一邊偷偷地看他。聽著人家一家人團圓歡笑,看著屋外別人過年喜慶熱鬧,卻沒有一個人來問候她一聲,只有冷冰冰的空屋陪伴著她,她怎麼會不孤獨不傷感。"我幫你也畫了弓箭,你要不要去看看?"二祥不曉得該說啥。"謝謝你的好意,其實畫不畫無所謂,我還怕啥呢?"韓秋月坐在那裡沒動。"還是畫的好,別人都畫了,就你不畫,野鬼不都趕到你這裡來了。""他們愛來就來,把我一塊帶走才好呢。""你怎麼這樣喪氣,如今日子好了,今日是大年夜,該高興才是。你買爆仗了嗎?""我一個女人家,還買啥爆仗呢?""噢,也是,女人膽小。"二祥就再沒了話,他見韓秋月不說話,就不好這麼干站在這裡,只好說:"你要是不想看,我就回去了。"韓秋月真不希望二祥走,她想有個人陪她說說話,但她開不了這口。二祥幫她畫弓箭,來看她,她很感激,這個時候還有誰會想到她呢,倒是這個獃子,還想著她。看著二祥走去的背影,她真想叫住他。可她還是忍住了。獃子二祥也是,他又不長眼神,如果他聰巧一些,他會看女人的眼神,他就不會這樣草草地離開。這個時候,他只要稍用些心思,再給她一些安慰,她或許會留他一起共度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