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父親之死
十五歲那年,我由東府被解往帝都,身份是逆臣甄淳的家眷。我的記憶中東府的春天總是潮濕的。離開東府的那天,也淋淋瀝瀝下著小雨。府門邊的山茶樹葉被雨水沖得油亮,襯著深紅的花,我彷彿是第一次發現這些花竟然如此嬌艷動人。···我想也許是因為我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眼中的東府變得比平時美麗了許多。這令我感到有些訝異。我原以為自己對東府並無留戀,雖然我在這裡出生,長大。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東府。那倒不是什麼預見的能力,只不過因為我是東帝的女兒,所以等我長大成人,就會出嫁到哪個王侯家,就跟甄家旁的女孩兒一樣。但是沒想過是這樣離開的。府門外密密匝匝的官兵,雖然下著雨,依然站得如標槍般挺直,神情陰冷一如他們腰間的長劍。聽說他們是專程為了解送東府罪臣家眷而從帝都過來的禁軍。四百年前甄氏與姬氏逐鹿失利,只得偏安東帝之位,四百年後輸的依然是甄氏,只是這次,怕連偏安之所也要一起失去了。東府家眷甚眾,隊伍蜿蜒蠕動,慢慢挪向門口停的幾輛篷車。還沒排到的人就都擠在府門邊。乳娘珮娥儘力撐著傘,遮住我的身子。周圍的人都低著頭,也有些微女人的啜泣聲輕輕地傳來。我從眼角瞥見珮娥也在用衣袖擦著眼睛,於是我問她:「嬤嬤,帝都是不是也有這麼好的茶花?」珮娥吃驚地看著我,她一定不明白我怎麼會忽然想起問這樣的問題。怔了一會,她才遲遲疑疑地說:「聽說帝都的風土跟東府大不一樣,茶花在那裡長不好……公主怎麼忽然想起這個了?」我笑了笑,說:「沒什麼。」是沒什麼,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帝都的茶花,我只是不希望看見珮娥哭。因為那樣的話我也會想哭的。懷裡的小雪兒動了動,睜開眼睛迷迷登登地朝周圍看了看,又埋下身子。我看見不遠處有個軍官模樣的男人正狠狠瞪著小雪兒,我想我現在的樣子還帶著只貓一定很可笑,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留下它,所以不加理會地轉過身去。雨下大了,傘的遮攔已經無濟於事,雨水打濕了我的頭髮,一綹一綹地粘在臉上,好不難受。珮娥不停地用衣袖替我擦著臉,又忍不住嘆氣:「真是天作孽呀……」天作孽?這句話聽來似乎很耳熟。我想了一陣,終於記起來,那是我父親說過的話。是他臨終之前,最後的話。三年之前的秋天,我的父親不再滿足東天帝的身份,自立為天帝。戰事之初,局勢一直是對甄氏有利,曾經有一度,人人都相信天下將會改姓。然而,彷彿是突然之間,戰況就起了變化。帝都的振作,就像是一位沉睡中的國手忽如其來地清醒過來,短短的九個月之間,局勢便逆轉了。然後,南府大軍倒戈投向帝都,轉而合圍了東府。消息傳來的那個晚上,闔府上下的人都聽到了我父親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天要亡我!天要亡我!這是天作孽!天作孽啊——」然後像是在一瞬間,一切都停止了,只剩下寂靜。其實那不過才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來卻覺得那樣久遠、模糊。我忽然發覺,我甚至無法清晰地記起父親的模樣,這真叫我悲哀莫名。次日我去看過父親。那時府中已經充滿了大禍將至的恐慌,人們猶如巢穴被灌水后的螞蟻,四處逃散。不斷地有侍從、丫鬟從我身邊跑過,手裡拿著或大或小的包裹。廊上兩個丫鬟在互相撕扯著,搶奪一隻碧玉手鐲,她們看見我走過去的時候,停頓了一下,露出一絲羞慚的神色。我暗暗嘆了一口氣,裝作沒有看見,走了過去。然後,爭吵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父親的房間里卻出奇的安靜,只有老家人甄平跪在床邊。我走近去,甄平伏身磕了一個頭,抬起臉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角浮著淚光。父親的臉上蓋著白布,我伸手想要把它取下來,甄平黯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公主!」我疑惑地望著他。甄平猶豫著說:「王爺,是飲的鴆酒……」我明白了,父親必定七竅流血,死相可怖。我的手在空中僵凝了片刻,終於還是放了下來。我留意到父親的一隻手垂在白布之外,攥得很緊,骨節嶙峋地突起著。我跪下來,抬起那隻手,從他的指間,我看見他的手心裡握著一個翠綠的玉墜兒,我認得那是我母親的東西。於是我知道,父親最後想起的人終於還是我的母親。在聽到父親的死訊之後我始終都沒有哭過,但當我看見那個玉墜的時候,卻忍不住淚如雨下。軍官模樣的男人終於還是沖著我走了過來:「喂,你!不能帶著貓上路。」我把小雪兒抱緊了一點:「它很乾凈,我會照顧它,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那也不行!」「它從小就跟著我。離開我,它會死的。」男人嗤之以鼻:「你還能管一隻貓?!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吧,你現在不是東府公主了!你是逆賊甄淳的女兒!」我揚起臉。雨水從額角流下來,我努力睜大眼睛,正視著他。我一字一字地告訴他:「不錯,我是甄淳的女兒,但我也是天帝九公主的女兒。」我聽到他輕輕吸氣的聲音,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甚至沒敢多看我一眼。我慢慢地低下頭,手指慢慢捋過小雪兒的背,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凄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