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賢者杜風
初九,大軍彙集崑崙丘,然後向東進發。這是我第一次親眼得見凡界的景象,我想軍中大部分人也跟我一樣。我不知道,在洪水之前,這裡是否曾經有過一片繁華,此刻我所看到的,只有觸目驚心的荒蕪。息壤阻止了洪水,卻無法改變洪水過後的凄涼。來到凡界的頭兩天里,我們沒有遇見一個凡人。到處是洪水殘留下的痕迹,我時常看見路邊枯死的樹木,樹皮已經被人剝得乾乾淨淨。三天後,我們見到第一個有人的村莊。一群形容枯槁的農人,站在村口默默地注視著我們。在冬日的寒風中,他們衣不蔽體,凍裂的腿腳不斷滲出血水。我看見他們眼中深深的敵意,比天氣更加寒冷。我身後不遠處的隊伍里,隱隱起了一陣騷動。我停下來問:「出了什麼事?」有人回報:「是個小孩子,在樹上丟石頭,砸傷了人。」那孩子很快被捉了過來,受傷的小卒捂著流血的額頭站在一邊瞪著他,孩子那驚惶失措的母親跟在後面。她跪在我的馬前,她將孩子也強按在地上,嘴裡一直不停地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清楚。孩子才六七歲,身上只披了一塊破布,因為太瘦,頭大得可怖,手裡還緊緊攥著一把小石子。他緊張地看著我們,他的母親使勁按他的頭,要他賠罪。他低下了頭,可是立刻又彈了起來。他詫異地看著他的母親,用清脆而響亮的聲音說:「可是他們是壞人呀,他們是來發洪水的!」我默然不語地看著那孩子。他的母親渾身顫抖,她哭泣著,嘴裡喃喃不已,也許是在哀求我們放過她的孩子。統領遲疑著問我:「怎麼處置?」我說:「算了吧,一個小孩子而已。」說完,心裡忽然生出一股難言的厭倦,只想早些離開這裡,返回天界。於是我下令全軍加快了行程。路過蓬山的時候,我們遭遇了一隊凡人義軍,之後我們又遇上過幾隊。他們其實全都是農人,衣衫破陋,連像樣的兵器也沒有,然而他們仍不顧一切地衝上來,就像是存心來送死。戰鬥在很短的時間裡結束,稍事清理,我們便繼續行程。焚燒屍體的濃煙隨風四散,方圓十數里都瀰漫著令人作嘔的焦肉味道。我有種預感,此行也許不若想像中那樣順利。廿四日我們得到確報,儲帝在羽山附近。兩天後的黃昏,我們在蒼山安營,這裡距離羽山已不到一天的路程。親兵來通報,說有個自稱義軍首領的人,從羽山趕來見我。我想了想,便命他進來。片刻,一個白衣文士進了我的帳中。他面貌清朗,氣度沉著,雖然一路風塵,但看起來依然很整潔。他朝我深深一揖:「在下杜風。」我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是有名的賢者,在凡界民眾中很有威信。我請他坐下,然後問他:「杜先生,此來所為何事?」杜風說:「我來告訴王爺,羽山現有義軍十萬。」我淡淡一笑,「那又如何?不過是些烏合之眾,先生莫非還想以此要挾?」杜風也淡淡一笑,「義軍雖非天軍的對手,不過卻不畏死,也能叫天軍損失慘重。」我看著他,我說:「那你還孤身來此,不怕我殺了你?」他神情自若地回答:「王爺殺了我也無濟於事,只會讓義軍群情激憤,更加不可收拾。並非在下狂妄,如今義軍的局面,只有我在,才能控制得住。」他語氣平淡,眼神深邃而睿智,我知道他並非誇大其詞。我說:「聽你的口氣,莫非還有辦法避免一戰?」他緩緩點頭,「正是。就看王爺願不願意聽我說?」我沉吟片刻,回答說:「直說無妨。」「辦法簡單得很,」他看著我,一字一字地說:「請王爺留下儲帝和息壤。」我啞然失笑,「這怎麼可能?」他忽然變得神情複雜,默然片刻,反問:「為何不可能?」我怔了怔,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杜風慢慢地說:「儲帝是取走息壤的人,息壤通靈,便會認他為主人。只要儲帝還留在凡界,天界便無法收回全部的息壤……」我打斷他:「你想讓儲帝死?」他不語,眼中流露出一絲悲戚。良久,他輕輕嘆息:「並非我想讓儲帝死,是儲帝自己想要這樣做。他的為人,王爺很清楚,為了留息壤在凡界,為了保生靈不受塗炭,他一定會這樣做的。不過——」他忽然語氣一轉,看著我說:「如果王爺勸說儲帝,也許他會改變主意。」我默然不語。過了一會,我問他:「那麼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你是想勸我任由儲帝去死,好保住凡界的太平呢,還是想讓我去勸說儲帝不要死?」他沉默良久,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我看著他,瞭然地笑了,我說:「其實你心裡,是想讓他死的吧?只是你又害怕承擔,所以想把事情推給我。」他又沉默了一會,然後笑了笑,說:「王爺也許是沒有說錯。不過王爺心裡,只怕也是希望儲帝死的吧?」我愣住了。我希望儲帝死嗎?我從來沒有想過。可是聽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心裡卻沒有任何想要反駁的意思。良久,我輕嘆一聲,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考慮的。」杜風告辭的時候,我送他出帳,我說:「我很佩服先生的才識。」他微微一笑,說:「我也很佩服王爺。」我又說:「他日有機會,必當請先生把盞長談。」杜風哈哈大笑,「倘若能平安過了明日,杜某一定奉陪!」說罷,上馬絕塵而去。夕陽已經沉落山邊,西方的天空,一片殷紅。一個人靜靜地走到我身旁,我知道那是胡山。我問他:「先生想必都聽到了,先生的意思呢?」胡山說:「旁人不會明白王爺的苦衷,王爺如果讓儲帝死,只怕將來回到帝都會很難自處。所以王爺實在是不應該讓儲帝死。不過……」他沒有說下去,默默地注視我許久,嘆息著轉身離去。我知道,他又一次先於我自己明了我將做出的選擇。天色漸暗,入夜的寒意浸透我的衣衫。我仰望著星空,在心中反覆自問,我是不是真的希望儲帝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