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四章(3)
她在神父面前屈膝一蹲,領了聖餅,也領受少女時期最殘酷的挫傷。還好她生命中有寫作,這叫她暫時忘卻塵世的屈辱。沒事時她就來到祖母的空屋外,握著鐵欄杆,眼睛透過烏漆抹黑的玻璃,想看看屋裡是什麼樣,但是門和窗都上了鎖,鎖住了張家的歷史和記憶。這使得這房子對張愛玲來說比任何地方都更具吸引力。她喜歡纏著何干講祖母的事。何干總是叫祖母老太太:「老太太啊,那時候……總是想法兒省草紙!」這完全不是張愛玲想聽的,她想聽更有意思的,比如《孽海花》里寫的那段傳奇故事,可是何干卻絮絮叨叨地說些家常話:「老太太總是給你爹穿的花紅柳綠,滿幫花的花鞋。那時候都不興這些了,穿不出去啦﹗你爹走到二門,偷偷換鞋,袖裡塞著一雙哪﹗咱們在走馬樓看了都笑,又不敢出聲,怕老太太知道了要問﹗倒是給你姑姑給打扮的像男的,都管叫毛少爺!」張愛玲突然冒出一句:「祖母要活到現在反而是跟上了﹗」何干不懂張愛玲的意思,轉個身又想起過去,嘴裡說:「三爺背不出書,打喲﹗罰跪!唉,老太爺走了,一家吃用全靠老太太帶來的那些嫁妝!兩家親戚都要張羅,老太太到後來乾脆連門都不出啦!也還防不了人家找上門兒的!」張愛玲想到舊照片里那個神色肅然的老夫人,生命中也有過如此窘迫和瑣屑,微微好受了些。淅瀝瀝的雨下了整個下午,老宅發霉的牆濕了半堵。張愛玲躺在床上捧著《紅樓夢》昏昏欲睡,她把書捂在肚子上,夢寐間,天色漸漸地沉了。昏黑中,眼前飛舞移動著鮮艷色塊,是戲服,是花翎,是戲子桃粉色的臉,是小時候母親帶她去戲園子的記憶。她藏身在黑黑的簾幕後面,不打算叫人發現,可是她感覺到有人拿著涼涼的筆尖在替她勾臉。恍惚間,她看見妝鏡前祖母穿著清室官家貴婦的衣裳,面容端然帶著威嚴對著鏡子,她把一隻翠玉耳環勾進耳洞,左右看看,那鏡子和梳妝台上布滿厚厚的塵。張愛玲得了風寒,燒得人事不醒,家裡那兩個管事的半死人除了吸鴉片,別的一概不聞不問,沒辦法何干只好通知了張茂淵。張茂淵是個做事風風火火的人,她帶著西醫上門給張愛玲診治。孫用蕃從頭到尾都派不上用場,她見張茂淵插手管孩子的事,心裡老大不舒服,向張志沂抱怨說:「這是派眼線來啦!看我是怎麼虐待孩子啊!孩子有病她立馬帶醫生趕來,她這是為誰做?做給誰看?叫傳出去,我給人說成什麼樣?說孩子死活我都不顧啦!」孫用蕃對黃逸梵和張茂淵的妒恨,卻因這兩個女人不在眼前,無處發泄。她的一腔委屈漸漸向張愛玲頭上轉移。先前的努力都放棄了,只有新仇舊恨累積在心中,發著酵。由於她的調唆,張氏兄妹的關係也開始疏遠,黃逸梵通過張茂淵寄給張愛玲的信只能在外面轉交。張愛玲對好朋友張如謹透露心事:「我現在只希望上大學能離家,越遠越好!」張如謹知道張愛玲的家庭困擾,她自己也有一絲隱憂,家裡已經有人來提親了。張愛玲覺得不可思議,但這終於成為事實,張如謹退學,真的去結婚了。張愛玲身邊親密的人現在又少了一個,她在校園裡變得孤零零的。張愛玲好長一段時間沒回家,一見到弟弟張子靜的模樣便嚇了一跳。張子靜正在長高,顯得瘦長枯槁,又沒精打采,身上的藍布袍短了一截,頭髮長了也沒梳理,幾乎不說話,萎靡不振。用人紛紛訴說他的劣跡:逃學,忤逆,沒志氣。張愛玲氣憤又心疼。吃飯時,張志沂為一點小事刷了張子靜一巴掌,張愛玲當下哭出來。孫用蕃陰陽怪氣地問:「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他沒哭,你倒哭了!」張愛玲再也綳不住心裡積累已久的憤怒和委屈,站起身,掩著臉跑進浴室。她閂上門,也不敢放開聲大哭,只能任眼淚奔流。她看見牆上鏡子里自己悲戚的臉,彷彿突然有了說話的對象:「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她雙手攥緊拳頭,許久沒有感到渾身充滿這樣爆發性的力量。突然,傳來一顆球打到牆上的聲音。張愛玲從窗子里望出去,看見張子靜在外面拍球,剛才的事情,像沒發生一樣,已經過了。張愛玲的心一點點寒下去,替弟弟感到絕望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