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七章(2)
炮彈落在張家的附近,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屋頂落下許多石灰。張愛玲抱著頭躲在床和牆壁間的夾角。一陣瘋狂轟炸,她以為她就會被埋在斷垣殘壁間。但沒有,她依然能鬆開手臂,看著這個比炸彈更令人瘋狂的空屋。外面的世界就要潰散了,為什麼裡面還能這樣的靜,死寂,斷滅,這令人恍惚的對比。遠方燃燒的城市將夜空染成赭紅色。當炮彈墜地爆炸就會有一道光焰在張愛玲臉上閃現。牆上則映著她的影子,影子巨大。她想如果這個城市不能被毀滅,那麼她也不能輕易被毀滅。張愛玲被監禁了三個月,上海也淪陷了。黃定柱和黃逸梵多次去張家理論都是徒勞,只有忠心的何干照顧她。張愛玲尋找一切可以逃走的機會。這天她在陽台上看見張子靜從後門回來,招呼他:「你書包里有沒有紙筆?」張子靜有些遲疑。但看看四下無人,便打開書包說:「只有鉛筆!」張愛玲裝成很平淡的樣子說:「都行!閑著沒事,想畫畫!」張子靜趕緊掏出一本練習簿和一枝鉛筆向上扔給她。張愛玲接住,按捺住喜悅說:「謝謝!還有媽給你的望遠鏡呢?我無聊可以看看風景!」陰天午後,張愛玲拿望遠鏡望著窗外,她在紙上寫著:「我是聖瑪利亞女校應屆的畢業生,被父親與繼母以暴力手段監禁在家中,歷時數月,現已瀕臨崩潰。如有仁人君子拾到字條,請速至巡捕房報警,解救一個悲慘女子的命運。若能脫困,必有重酬。」她用一隻筷子綁著字條扔出牆外。紙條被張家用人拾到,拿給張志沂看,孫用蕃在旁邊添油加醋:「關著都這樣了,要把她給放出去還得了?活生生把我們兩個罵成比秦檜夫妻還不如!拖出來鞭屍都不足以報仇!」張志沂一語不發,命令下人用長木板條把窗封上,只剩下兩寸寬的縫隙。張愛玲看著這一切,愣愣地坐在炕上,她臉上的光一寸一寸暗去。張愛玲得了痢疾,上吐下瀉。她已記不起現在是何年何月,她獃滯地睜著眼,想她會死在這屋子裡,死了就被埋在後面的園子。她幾乎看見了,家裡幾個下人趁著黑夜,用圓鍬鐵鏟挖土,粗手粗腳地將她放進一個深深的土坑裡。她仰看父親站在土坑上方,面無表情走開了,長工開始填土。月光從封窗的木板縫裡鑽進來,她看見一輪滿月。月亮溫柔的光,像是母親來探視她,眼淚在她眼眶裡盈盈打轉。她的嘴唇焦干,想起來喝水,她略挺起身,看見老鼠正在吃她盤子里沒有動的東西,轉動著晶亮鬼祟的眼睛。她驚恐顫抖,她想喊,喉嚨灼燒得只能發出喑啞乾涸的聲音給自己聽。她恍惚中回到童年的記憶:父母合力看護患了傷寒的三歲的她,她感覺自己被母親緊緊地摟在懷裡,她發燒,臉漲得通紅,當母親把臉貼近她,她感覺到一股沁心的涼。父親坐在一旁。幼年時生病對張愛玲來說竟成為一種幸福的記憶,因為父母親曾同心守在她的身邊。張愛玲的神智有些不清了,何干實在忍不下去向張志沂夫婦求情:「這孩子病成這樣,不看大夫是不行的!不是我說,這懲罰也該有個限度,不能這樣沒完沒了的……」孫用蕃臉色一沉問道:「你仗誰的膽在這兒說話?你懂管教?你帶得好會弄成今天這樣?關禁閉是叫她反省,誰懲罰她生病啦?人交給你照顧,生了病該問你的錯還是問我的錯?鬧個肚子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嗎?打仗已經叫人夠心煩的了!別說老爺現在連差事都丟了還得讓你們留下來混飯!一個個就真做飯袋用!」張志沂任著妻子撒潑,無動於衷。何干豁了出去,趁孫用蕃出門又去找張志沂,她這次是有備而來,見到張志沂劈頭便說:「昨兒夜裡老太太來找我!」張志沂愣住,輕叱道:「瞎說什麼!」何干一臉嚴肅,把張志沂說得一愣一愣的:「一點不瞎說,我看見老太太手上那個翡翠鐲子,過世時我給她戴的。我拉著她的手,還是細綿綿的,我還沒開口喊她我就哭了!我一哭,她就嘆氣!我問她怎麼回來了?她說她孫女要病死了,她能不回來嗎?醒來我都嚇出一身汗!我才知道老太太是來給我託夢的!她說,這孩子你不養,她就把她給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