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九章(1)
香港大學周末舉行新生舞會,學生里雜著各色人種,還有一些年長的外籍職員教師也來參加。張愛玲獨自靠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手裡拿著一杯汽水,她只有一件藍白花的洋裝,普通的剪裁,在這樣的新生舞會裡,是絕對不出色的。所以她很安心地藏在角落,看那些南洋來的富家女學生,頭系髮帶,穿著蓬鬆的舞裙,和一些受西式教育舉止完全西化的香港青年翩翩起舞。法提瑪熱心地拉著一位男生走到一群還沒有舞伴的女生當中勸道:「快呀!女孩的青春是以秒計算的!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張愛玲靠窗站著,法提瑪就站在她身邊問:「你怎麼不跳舞?」她講話的腔調很奇怪,是洋腔里混了不知是滬語還是粵調,乍聽就令人好笑。張愛玲反問:「你怎麼不跳舞?」法提瑪的大眼睛里光彩熠熠,她嘻嘻笑著說:「問得好!因為我把男伴都借給別人了!嘿!你比我高,你做我的男伴正好!」張愛玲有些困窘地說:「我不會跳舞!」法提瑪馬上回嘴:「太好了!我不會走路!」張愛玲覺得這個女孩簡直妙透了。法提瑪對張愛玲介紹自己的家庭:「我媽媽,天津;我爸爸,錫蘭!賣珠寶,在南京路有一個店!我媽媽是從家裡逃走,才嫁給我爸爸。」張愛玲很快地接上去說:「喔!我母親是嫁給我父親以後才從家裡逃走!」她和法提瑪(張愛玲後來給她改名炎櫻)的友誼保持了一生。兩個少女最喜歡結伴領略香港舊街的風情。她們靠在天星碼頭渡輪的欄杆邊上,天色昏黃,一種咸腥的海味隨著潮濕的海風迎面襲來,有海鳥的叫聲伴隨著。渡輪上忽然有一個黑人隨興地吹起自己隨身帶的薩克斯,張愛玲和法提瑪都轉過身來看,那自由舞動的手指,自我陶醉的快樂,旋律伴隨海潮和船上發出的汽笛聲融在一起。第一次,張愛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還是自由的,她找回自己呼吸的節奏,一股強烈的悸動,讓她相信自己活著是有足夠的理由。三年以來所有的傷害與壓力彷彿被香港濕熱的海風蒸散了,帶走了,她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因為相信還有未來。她轉過來面對著海,不讓法提瑪看見。她看向遠方,不夠遠,她還要看得更遠。一九四一年底,日軍入侵香港。女生們被學校趕到地下室里躲避轟炸,惟獨不見炎櫻。張愛玲和舍監到處找她。她的室友說她去上環看電影了,舍監大為震怒:「她瘋了!難道不知道在打仗嗎?」終於她們聽見漆黑的浴室里傳來歌聲,仍是那首「OvertheRainbow」,突然一聲子彈打破玻璃的聲音,歌聲停下來。舍監的吼罵聲在黑暗空蕩的浴室里回蕩:「你這個笨蛋、瘋子,你給我從淋浴間里馬上出來!」炎櫻嚷道:「帶著肥皂泡泡嗎?」站在舍監身邊的張愛玲低著頭用力忍住笑,炎櫻的不在乎彷彿是對於眾人的恐怖的一種嘲諷。清晨時分,空氣是止寂的,疲累的人在一個倉庫里倒頭四處睡著。張愛玲蜷縮著身體,身上蓋滿了雜誌報紙。轟炸時遠時近,地面時有震動,他們至多是睜一睜眼,或挪一挪身子,又繼續睡,戰爭不能驚動他們。張愛玲冷得下巴直哆嗦,她睜開眼,看到一對男女坐在靠門邊的兩個圓凳上,兩個人彼此痴痴地望著,對著彼此傻笑,他們那裡彷彿是春天,一點也不冷,炸彈也聽不見。在學校醫院裡,做看護的張愛玲見到了戰爭的殘酷後果。下午的陽光直射在一個垂死病人的臉上,他張著嘴好像要撓癢撓不到的模樣。張愛玲站在他面前,百般不情願地看著他,不知能做些什麼,事實是她什麼也沒做就走開了。吃飯的長桌成了臨時病床,送來這裡的都是受傷的街頭流民,蒼蠅在他們的頭上飛著要去叮發爛的傷口,他們成了蒼蠅和蛆蟲的食物。張愛玲每天要經過他們一遍又一遍,她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長瘡流膿潰爛,嫌惡發自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