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八章(2)
張愛玲這時難過得也哭了,覺得自己彷彿沒有良心透頂,一味地折磨母親。黃逸梵進屋拿了一個鐲子出來給張愛玲說:「你把它當了換零用錢去!」張愛玲絕望地搖頭說:「我不要!」黃逸梵冷冷地說:「你已經要了!」她走出了房間,張愛玲啜泣地站在那裡,母親給她的是莫大的羞辱。這一天張子靜突然上門來。他尖瘦的臉,手裡抱著一包報紙卷,不知是什麼東西。黃逸梵好像忘了自己還有這一個兒子,看著他的神情格外陌生。張子靜還是老毛病,一開口說話,就嗚嗚咽咽地眼淚要掉不掉:「姐姐走了,家裡就剩我哪!沒人理我了,也沒人跟我說話了,我有事情也不知道跟誰商量,我一說要來找你們,就得挨一頓打!」張愛玲看見報紙里包的是一雙剛洗白的籃球鞋。張子靜搓著眼淚,語氣堅定地說:「我很早就想好了,等著放暑假,我一定要來找你們,我想跟你們住,那個家我也不打算回去了!」張茂淵一聽就搖頭走開,張愛玲望著母親。黃逸梵緩緩開口:「你是張家惟一的男孩子,你不能離開張家。況且,我現在沒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念大學,經濟上已經很吃緊了,實在沒有辦法再多負擔一個!母親很對不起你!過去沒有照顧到你,現在也沒有能力收留你!你聽話,跟著父親,好好念書,將來張家還得靠你!」張子靜也不知道再怎麼說,眼淚花花地望著張愛玲。張愛玲自己也哭了,她感到莫可奈何,不只是弟弟的命運,還有自己的。張愛玲送張子靜出門,看著他上電車,手裡緊緊夾著那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電車開遠了。張愛玲離開那個家沒有帶走任何東西,而弟弟惟一想帶走的也只是一雙籃球鞋……現在寄居在姑姑這裡,也沒有家的穩妥,沒有任何屬於她的東西,家對於張愛玲來說,從一個恆久而古老的夢開始,漸漸地幻滅……蘇醒……因為戰事,張愛玲留學倫敦的夢想破滅了,一九三九年,她赴香港大學就讀。同宿舍的艾芙林來自中國內地,是聽不懂張愛玲說話的人;月女,說話有一種過度純潔的姿態;金桃是月女的同鄉,性格卻截然不同;蘇雷珈對男生的語氣非常甜,帶著一種籠絡討好,對女生說話的語調放棄挑逗性,明顯地比對男生低了兩個音階。收拾好行李后,一身是汗的張愛玲走進浴室,聽見嘹亮的歌聲從某一間傳來,唱著「OvertheRainbow」。歌聲唱到高音有些勉強,但唱得十分賣力,自我陶醉非常快樂,就像歌詞里一樣好像踩在彩虹的一端,抱著一滿懷的夢。張愛玲彎下身,發現唱歌的人拿著一把牙刷刷著她圓圓黑黑的腳趾頭,衣服掛在隔間板上,張愛玲從內衣的尺寸看出這個人一定很豐滿。內衣拿走後,隔間板上剩下一件熱帶橘色的洋裝。張愛玲打開水想先試水溫,水噴出來,她尖叫一聲。那人停止唱歌問:「你還好嗎?」張愛玲說:「水是冷的!」「所以這時候沒有人啊!學校只有一個鍋爐,燒飯就不能燒水,燒水就不能燒飯,現在是吃飯的時間,所以沒有熱水,如果你要洗熱水就不要在吃飯的時間來!不過洗冷水對身體好,不容易得感冒!又不用排隊,唱歌還有迴音,好處很多的!」張愛玲始終只聽到她的聲音。大一新人都要填寫許多基本資料和選課表,張愛玲等人坐在階梯式教室的座位中填寫。突然有人舉手,站起來聲音洪亮地發問:「我有問題!請問哪一位教授最英俊?」前面的助教愣著,班上的人哄堂大笑。那人若無其事地說:「我在幫大家選課啊!」張愛玲抬頭看見那一襲橘色洋裝。於是所有人都認識了法提瑪,一個矮小豐滿膚色黝黑的少女,圓俏的大眼睛像松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