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二章(2)
張愛玲隨手再寫幾個字:"這四句應該是我祖母自己的了!就不知道我爺爺有沒有搶來潤過筆!也無妨!光想到那種情景,也夠叫人妒恨死了!"她彷彿偷窺了一對老人的閨房之樂,說時還真有頑皮妒恨的意思。她的世界不落世相真假虛實,對她來說美的愛悅情感是存在於一切當中。胡蘭成點出了張愛玲嚮往的閨房閑情:"是啊!奪詩更勝畫眉之樂!"一剎那兩個人都落到靜字里。張愛玲靜靜把詩寫下,胡蘭成靜靜拿來讀:「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縈;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張愛玲聽胡蘭成念著詩句,那煊赫舊家聲彷彿是窗外紫奼紅嫣的夕陽,是她自己生命里攜帶著貴族血液的永恆的背景。胡蘭成看著張愛玲說:"那煊赫舊家聲還在你的房裡呢!"張愛玲心頭微微一凜,她已經習慣獨思獨想許久了,她的世界是不會有人來應聲的,而胡蘭成卻這樣一探頭就進來了。張愛玲第一次收到胡蘭成的信,抽出見洒脫的毛筆字,洋洋洒洒好幾張,裡面寫道:"愛玲先生雅鑒:登高自卑,行遠自邇。昨日自你處歸來,心頭盤唱這八字。上海的雲影天光,世間無限風華,都自你窗外流過。粉白四壁,乃是無一字的藏經閣,十八般武藝,亦不敵你素手纖纖。又憶即蘇軾天際烏雲帖道:長垂玉箸殘妝臉,肯為金釵露指尖,萬斛閑愁何日盡,一分真態更難添。我於你面前,無可搬弄,也只有這一真字訣……"信封上沒寫地址,顯然不是郵差送來的,她不知道胡蘭成是親自送還是差人送的。張愛玲一邊讀著,一邊笑著。恰好姑姑進來找英語字典,見她笑成那樣,隨口問是誰的信,張愛玲告訴是胡蘭成。她不以為然地說:「什麼事情說兩天都說不完,還得要補上一篇心得報告?」張愛玲笑說:「他寫的是新詩體的信,我還沒見過哪!」姑姑用牙縫吸著氣說:「我一讀新體詩就鬧牙疼!多情的冬陽啊!我的愛,讓我在你死去的心上開花吧!」她隨口謅了一句離開張愛玲的房間,帶上房門,張愛玲還一個人咯咯笑著。她桌上攤著亂紛紛的稿紙,正在趕稿子,她卻把桌子一撥一拾,清出一塊地方,窄窄的,足容下一迭信紙,她願意先給胡蘭成回信,這珍重和剛才讀信時的輕笑是同一份心思。笑是看出信里的獃氣,珍重是因為知道,人只有真心實意的時候才不掩藏獃氣。傍晚時分,胡蘭成第一次見到張愛玲那特有的斜斜小小的字跡,信封上同樣沒有地址。他讀了信,想到這信或許是張愛玲送來的,忙快步追出去,門外無人。他心裡又喜又急,又跑到弄堂口,也沒有那個高挑的人影,想想覺得她不會親自送信來。這時張愛玲走的並不遠,她手挽在大衣袖子里,脖子圍著圍巾。乾冷的早春,一條街道上擠滿攤子,腳踏車,她喜歡這種騰騰的人氣,也同大家一起摩肩接踵地蹭著。快天黑了,攤子都點上燈,有人賣吃的,有人賣繡花鞋,張愛玲很有興趣地拾起來往腳上比一比。天黑了,小販要收攤,搶生意,賣得格外便宜。再走遠一點,攤子少了,空氣也冷了,她沿著紅磚牆繼續走。路邊粗大的梧桐枯枝,撐向天際,春天沒來。她想著在這個城市裡,住著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卻不好天天見面,就只能寫信,但又不依靠郵差來送信,那是什麼,怎麼回事?她想著他現在正在讀她的信,這趟路走著,滋味格外不同。走著天也漸漸暗了,路也荒涼了。遠遠一個孩子凍縮在牆角,擺了兩隻小提籃,身邊一個小碳爐,上面架著一口炒鍋,在賣著烤百果。他遠離前頭那一段熱鬧,也許是地霸把他逐出來,總之他的攤子是孤零零的。他的嗓子還帶著一點童音,是安徽地方的口音,叫賣的還不太順暢,嗓子有點拔不開:「糯來糯!香來香吆!」張愛玲停在小攤子前,那孩子眼睛一亮忙說:「太太買烤百果呀!糯來糯!香來香吆!」那圓滾滾的烤百果讓張愛玲會心,她想到那天下午在胡蘭成家,剝百果,現在指尖還疼,也不過是兩天前的事,卻感覺是好久以前發生的。她停下來掏錢,問道:「熱的嗎?」那孩子熱情很高地說:「熱的!熱的!糯又香的!」他一邊說,一邊拿報紙捲成牛角筒,把百果放進去,他的棉袍暴著白色的棉絮,臉和手凍得發紫發黑。張愛玲隱隱同情他,問道:「苦不苦?」那孩子忙說︰「硬是甜!又糯又香!」她怔然,這像是在問這孩子頂著風寒街邊賣烤百果苦不苦,而孩子竟答她硬是甜。張愛玲揣著烤百果,想著心事慢慢走,聽見那孩子聲音好像有力氣一點。她回頭看見那孩子蹲倨在地上守著那隻炒鍋,滿懷的火光,像一個橘紅的夢,一閃一閃的。一夜裡,胡蘭成將那信反覆讀,心思一陣回蕩,實在難以自制,便躍身去拿筆墨,攤了紙寫下幾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第二日一早,他不管不顧地來到張愛玲公寓樓梯間坐下等,手裡的報紙哪裡看得進去,成了掩飾情緒的道具。阿媽提著買菜的籃子出來,被他嚇了一跳,她剛要開口說:「張小姐她弗……」胡蘭成打斷說:「我知道她起的晚!別叫她,我在這裡看報!您忙吧!沒事的,我就在這等!」他一派從容,顯然知道怎麼對應阿媽了,阿媽反倒不安,也不知該怎麼好,只好下樓去買菜,臨去又回頭來掏鑰匙,用上海話說:「儂還是上客廳等去吧!」